安乐公主统帅江南军队抵御北蛮,北蛮因为没有水军,加上船只建造技术落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勒住战马。同一年秋天,北蛮大可汗在大徵帝都登基称帝,改国号为“羲”。
江南的官宦集团并不承认安乐公主,以世家为首的势力坚决拥护惠明太子的幼子为帝。
檀真从往来的行商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安乐公主那样不可一世的性子,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出乎他意料的是,安乐公主咬牙忍了下来,却仍然坚持着要握着兵权垂帘听政。
钦天监里那个阴郁沉默的小天师回到了旷野之中,娇蛮任性的公主也学会了示弱守拙。
那些春日里盛开的梨花,随着升腾的烟尘一起化为灰烬。
再也没有谁是小孩子了。
徵末羲初,夏。
一场暴雨把白日里的暑气冲刷得干干净净,林子里横着几具渐渐冷下去的尸体,每个人都带着毒药和利刃,后背刺着“徵”的字样。
檀真费劲地从泥水里爬起来,身上的温度被雨水带走。他身后的刺微微动弹,袖口里的机括猛地抽紧,一枚细细的箭矢射向檀真的后背。烛惊呼一声挡在他身前,箭矢却像穿过水一样穿过她的身体。
檀真听到了动静,却躲闪不及,还是被擦破了胳膊。
刺挺着最后一口气射出致命的箭矢,也耗干净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死透了。
“檀真!”
“别慌,我没事。”檀真捂着流出鲜血的伤口,镇静道,“一点小伤而已。我们快走,后面一定还有人。”
檀真放跑了刺们的马,受惊的马匹在夜雨中狂奔。
他拉上斗篷,提着琉璃灯遁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唯有眼前跳动的灯火支撑着他。一人一灵不知道走了多久,滂沱雨声像是没有尽头,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前面有一个土地庙。”烛有点犹豫,“有好多人,要进去吗?”
“嗯。”
两人出现在土地庙时,并没有在死水般的人群中掀起任何一点动静。檀真乐得如此,没有挤到干燥温暖的土地面深处,而是就地在门口坐下。
烛蹲在他旁边左左右右地端详,确定那道伤口没有再流血才安静下来。
她眼珠子一转,瞄到了压抑着哭声和咀嚼声的一个角落,低声对檀真说:“那边好像死人了。”
有没有死人,在她和檀真眼里是很容易分辨的,灵魂和肉体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但她惯爱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说辞,为的就是让檀真搭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觉顺着那道细细的伤口,走窜在檀真的血管里。他极力地调动体内的气息压制叫人不安的感觉,却不敢对烛流露分毫。檀真只好摸摸她的头,让她安静一点。
好在烛也有对他千依百顺的时刻,乖乖地靠在他的胸口假寐。
一夜无眠。
天快亮的时候,檀真发起了热,苍白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烛感受到他身上翻涌的热潮,焦急地喊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
“他好像中毒了。”
烛扭头看着靠过来的人,那人从昨晚开始就一直隐匿在人群里注视他们。但是檀真太累了,烛也不想生事,所以就忍耐下来了。
这时烛才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个打着赤脚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眼珠很黑。
“你最好不要碰他。”烛磨着牙威胁道。
从古至今,能看见她的人就没有几个善茬。檀真在她经历过的人里,算是最温和良善的一个。
“我是来帮你们的。”他走到落雨的屋檐下,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撕下一角,浸了冰冷的雨水,敷在檀真的额头上。
他抱着膝盖坐在烛的对面,认真地说:“脑子烧太热会傻掉的。”
烛别扭地和他道谢。
檀真调动体内气息调和毒素,神智抽不开身来应付烛。等檀真的热度慢慢退下去,醒来就看见身边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烛眉飞色舞地和他比划着传说中的龙。
“你醒啦!”烛没轻没重地扑上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
“不难受了。”檀真问她,“这个小孩是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小孩紧张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檀真冷淡地看着他,“我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里,只有我和你看得见她。”小孩吞咽着口水,“他们说,能看见死人的,是阴阳眼。”
“她不是死人,你也不是阴阳眼。以后不要随便和人说这种话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檀真说,“谢谢你帮了我们,我会给你一点吃的作为答谢,现在你该去哪里去哪里吧。”
“我不走。”小孩死皮赖脸地扒住了他的胳膊,坚定地说,“这群人是从北边逃难来的,都饿疯了……孩子被饿死了,他们就会吃孩子的尸体。我留在这里会死的!我帮了你,你要救我!”
“没有你帮,我也不会出事。”檀真说,“放手。”
“我不放!”小孩磨着后槽牙,半是认真半是威胁地说,“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大声嚷嚷你带着个鬼魂!你身上那盏亮晶晶的灯那么值钱,他们会一起杀了你的!”
檀真听见他脱口而出“琉璃灯”三个字,脸色一边,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孩子细瘦的脖颈在他手里像是一根筷子,轻轻用力就会被折断。孩子震惊地看着他,不住地挣扎着。
烛被吓了一跳,失声道,“檀真!”
檀真回过神来似的,松开了手。
小孩咳嗽着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躲开了。
“檀真,你最近杀太多人了。”烛低声说,“这样下去不行,于你心性有损,你会误入歧途的。”
檀真只觉得脑门上的筋突突地跳,胸口的杀意海浪般翻腾,一时间竟然没有力气回答烛的问题。
“让他跟着我们吧。”烛做出了决定,“算是一场修行。”
烛也不等檀真同意,转过去看着警惕得像只小刺猬的孩子,问道,“小孩,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小孩漆黑的眼珠像是一点饱满的墨,他盯着烛看了很久,才点了下头。
“那他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烛指着檀真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有时候叫我小杂种,有时候叫我小叫花。”小孩摇头道,“但这肯定不是我的名字。”
烛看着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的檀真,提起脚尖踢了他一下,“喂,你的徒弟,你来给他取个名字。”
檀真心说我的徒弟都是你做主收的,取个名字反而想起来征求我的意见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烛,转头看看那个眼神沉郁的孩子,心里莫名的一软。
他自己刚到钦天监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副憎恨全天下的模样?
“琥珀。”
檀真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
安乐公主的刺杀从未停止。
无论檀真走到哪里,刺的刀锋总是如影随形。
有了琥珀这个不大不小的拖累,檀真反倒想着给自己留余地了,能跑得掉就绝对不会动手。
曾召厉鬼杀人的禁术,也再没有用过。
琥珀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檀真指东他就不会往西。
三个人像是无根的浮萍,在乱世的风云里飘荡。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他们的步伐,天下之大,却没有能留得住他们的地方。
他们走到江南,远远地眺望掩映在烟雨里的亭台楼阁,文人墨在小舟上吟诵诗词;也去过风沙侵蚀的戈壁,在炽烈的阳光下听骆驼脖子上的铃铛慢悠悠的响;边关巍峨的山脉上白雪皑皑,檀真和琥珀混在行商们中间蹭一碗辛辣的鲜香的鱼汤喝,馋得烛直流口水。
但三人还是在名为“三桥”的港口停留了几年,只因为这里的阳光实在是太好,好得令人能忘却世上所有的烦恼。
他们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正逢春雨祭。
女孩们抓着大捧大捧的花瓣洒在长街上,纷纷扬扬的,像是一场红色掺杂着橘色的雨。她们裸露着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胳膊,裙摆也是鲜艳的色彩,行动间跳荡飞扬,像是怒放的花朵。
高大的花车上坐着竹条和彩纸糊的祭品,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圆滚滚的娃娃,同样被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腮帮子糊了两团红色,嘴角勾着喜庆的笑容。
临街的高楼房屋窗户全都推开了,每个窗口前都挤满了人,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少年搂着少女,纷纷欢呼着往下看。
有大胆的少女甚至红着脸,从窗头抛下带着香味的橘子花团,正正砸在檀真怀里。琥珀看看烛,转过去对着檀真挤眉弄眼,从无奈的檀真手里接过花团,原样扔回去。
烛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的动静,她兴奋地捏着拳头,抬头让漫天的花雨落进她的眼睛里。
“檀真,我好喜欢这里。”烛开心地说。
比起沉沦在权力争夺中的江南,挣扎在北蛮高压统治下的北方,这里宁静得像是一个梦。
檀真想都不敢想的梦。
于是他们留了下来,这一驻足,就是三年。
檀真在小学堂里教孩子算术,他把那些复杂的星象、推演过程最浅显的部分剥离出来,教孩子们最基本的数字把戏。这笔微薄的薪酬足够他租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没有美到哀伤的梨花,只有一丛又一丛倔强的小花,浅紫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地簇拥着金色花蕊。这是前一个租住在这里的胡商随手洒下的种子,檀真也没花心思去管,任凭它在外头风吹雨打,倒是长得很好。
烛总是念叨着要把那些开得肆无忌惮的小花铲掉种菜,却也从不催促檀真动手。琥珀装腔作势地要去扒干净那几丛花,也会被她气鼓鼓地叫住。
——
大羲洪武四年,夏。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琥珀熬了一锅绿豆沙,用井水冰镇了端给檀真。
檀真用朱笔勾画着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越往下翻,眉头皱得越紧。烛趴在他旁边的凉席上,嚷着“好无聊好无聊”,滚得裙角都翻起来,露出莹润的小腿线条。
琥珀进屋打眼一看,赶紧退出去,重重地咳嗽一声,“师父,我要进来了。”
檀真在烛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把裙子拉好,像什么样子。”
烛并不疼,但还是老实地把裙角拉下来,哼哼唧唧地说:“檀真,你才二十三岁,怎么像活了三千岁的老头子一样。”
檀真没搭她的话。
下一秒,烛就扒在那碗冰冰凉凉的绿豆沙边上,眼珠子恨不得掉下去给檀真加个餐。
这些年,烛慢慢地对外界有了感知,能像个活人一样感受到光和热,冷和风。檀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总之烛是越来越馋了,虽然吃不到,闻也要闻个够本。
等她闻够了,檀真才把碗端起来喝了一口。
琥珀凑过来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纸张,咂舌道,“这些小孩都是什么脑子,师父你教起来不累吗?”
“有教无类是为师。”檀真不咸不淡地说,“这些学生又不必科考,只是认得几个字,识得几个数,将来谋生不被人诓骗罢了。不必如此苛刻。”
琥珀嘻嘻哈哈地说:“师父说的是,那要不我来替您改?”
“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檀真说,“绿豆沙熬得再好,该做的功课还是不能少。”
琥珀苦着脸道,“师父,你对那些小豆丁如此宽容,对我是不是也太严厉了?那个功法我真的……”
“你生来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如果不加以修炼约束,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别人,也会害死你自己。”檀真放下朱笔和纸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若是不喜欢我管束你,就不必再叫我师父。”
琥珀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檀真你不要这么凶。”烛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了,甚至有点紧张,“琥珀还小嘛,爱玩是正常的。”
琥珀却突然开口顶撞道,“我知道师父一直不喜欢我,跟我练不练功没什么关系。您想我走,那我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烦您了。”
他姿势端正地给檀真磕了三个头,不顾烛的阻拦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