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议会掌握在某个尚未现身的人手里,他们的目的是搅乱现有的平衡,手段包括但不仅限于诱惑有某些欲望的人、开启青铜棺等等。而被他们招揽的成员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都是人,是天师。”陆吾沉吟片刻,道,“距离特调局推行执行官考试和特殊人才管理办法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这不是引爆点。”裴雪听反驳道,“黄昏议会的存在可能不止几十年。他们能引诱我去西北开棺,就说明他们对青铜棺的位置了如指掌。兰舍夫人的事就是佐证。”
陆吾抿了口茶,没否认。
“但是他们打不开,所以几次三番折腾出点动静。谁是他们想象中的钥匙,是我还是檀真?”裴雪听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她不是那种抓到线头就非要顺着往下扯,把整个线团抽散开的人。刚进特调局的时候,裴雪听甚至少年老成地展现了一把社畜特有的浑水摸鱼技能。裴雪听不是个较真的人,也并不执拗。
但至少现在,裴雪听很想要一个真相。
“那你现在冒着事业风险在这里逼问你的顶头上司,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檀真?”陆吾无奈地笑了笑,像是在看张牙舞爪的小猫。
“我不想被人当傻子一样瞒着,还要收到他一句自以为是的‘为你好’。”裴雪听冷冷地说。
“等四具青铜棺全部找到,我就告诉你。”陆吾很想摸摸她的头,但是忍住了。裴雪听可不是偶尔炸毛的可爱小猫,她本质上是个刺猬,扎不扎你只看她乐不乐意。
裴雪听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叹气,“你学什么不好,学人类领导画饼。”
“你们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管理技巧。”
——
百鬼夜行嘉年华的举办地在京州最大的游乐场,今年是第二次办。
活动策划也是个鬼才,把一群俊男靓女聚起来扮鬼,还要在夜间绕游乐场游行。这活动热度极高,主办方赚得银行账户刷新了好几个零,有意推出一系列IP改编,诸如动漫电影之类的。
宋小明只是单纯的社恐,并不沉迷纸片人老婆,在和这群非人同事共处之后便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活动——他们就不怕混进去个真的吗?
宋小明想着想着便觉凉风从后脖颈上扫过,一抬头看见白茵坐在沙发上,用剪刀挑掉松垮的线脚,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头。他提起一口气,按捺着没有让尖叫冲出喉咙。
冷静,你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你已经跟着领导拯救过一座城市了。宋小明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
没等他的安慰奏效,就见边上化妆的方东青动作娴熟地拈起针线,白茵自己扶着头安在肩上,两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地把头缝了回去。
白茵察觉到他的目光,甚至对他笑了笑。
宋小明猛掐自己的人中,才没有晕过去。
“别看了,等下尿裤子就丢脸了。”司南把他的脑袋拨了回来,调笑道,“那你会成为一楼的新谈资。”
“我没有。”宋小明无力地反抗道。
“是吗?”司南笑嘻嘻的说,“那我录个像给你带回家反复观赏?正好锻炼一下胆量,毕竟嘉年华那天,整个游乐场看上去都可能是我们的同事。”
宋小明不知想到了什么,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司南无辜地站在原地,转过去和缝脑袋二人组眨了眨眼睛,“沉浸式看鬼片还有孕吐的效果啊?”
“多读点书,人类是很脆弱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会引起胃肠道反应。”白茵不大灵活地翻了个白眼,“你积点德吧,好歹人家在西南还救了你——不然等老大赶过去,你都让白磷弹烧成马蜂窝了。”
司南嘟哝着坐到他的位置上,“我就是在帮他啊,自己人都害怕,嘉年华那天可怎么办?”
“去西南之前,老大还是一副天随时要塌下来的样子,怎么转头就接了游乐园安保这种活?”方东青对着镜子给自己上了个闪闪发光的唇蜜,眼珠子一转,“该不会另有蹊跷吧?”
“游乐园能有什么蹊跷。”司南大喇喇地伸长自己的腿,摇头晃脑道,“游乐园不就是气球玩偶冰淇淋,还能出现玩具熊杀人事件吗?”
方东青和白茵同时噤声,甚至不自觉地坐直了。
司南刚意识到不对,后面伸出来的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精心吹过的蓬松发型揉成一团鸡窝。
“你知道有个词叫一语成谶吗?”裴雪听把他什么都没装的脑袋往前一推,恨铁不成钢道,“说话一点都不知道忌讳,我看你还是原形最省心。”
安静坐在工位上的檀真听见这句话,不知是哪个词触及了他的心弦,他目光闪烁了一下。
但除了裴雪听,无人注意。
“错了。”司南小声求饶。
“宋小明吐得跟怀上了似的,你们谁吓唬他了?”裴雪听把手里的文件拍在司南怀里,示意他分给众人。
司南狗腿子地把一摞文件发给他们,自己也趁机扫了一眼,是百鬼夜行嘉年华的举办地点、时间和一应相关人员的资料,内容庞杂,事无巨细,统统记录在册。
“这是要干嘛啊?”司南本能地感觉不妙。
“去加班。”裴雪听敲了一下桌面,示意他们把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来,“自从天命教案发以来,官方对这种装神弄鬼的集体活动都很重视。而游乐场周围虽然交通设施发达,但确实远,万一出了事,我们赶不及。”
黄昏议会惯会拿捏特调局的软肋,每次呼风唤雨都往人多的地方跑,就是看准了特调局投鼠忌器。如果他们只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搞教义研究、钻研炼化人体的邪门歪道,大不了用现代物理超度了他们。
但他们偏不学大反派远居荒山野岭、穷山恶水的优良传统。
宋小明刚刚吐完回来,听见裴雪听语重心长的话音,腿又有点发软。
裴雪听瞟见他两股战战的模样,改口道,“不过也不用那么悲观,也许不会出事。宋小明——”
“到。”宋小明下意识地举起了手。
“我不是班主任,你举什么手。”裴雪听摆手道,“你当天不用进游乐园,跟着信息科派出去的行动组一起呆在车上。”
宋小明呆了一下,然后说:“好。”
——
春节刚过去不久,街道上到处都是卖小吃的摊子,烤红薯、糖炒栗子和爆米花的甜香捂暖了整条街的空气。
天上飘着小雪,裴雪听拉着羽绒服帽子,宽大的帽檐和绒毛把她遮得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她紧紧地按着羽绒服小跑过街道,拉开停在路边的越野车门钻了上去。
裴雪听一拉开羽绒服拉链,带着甜味的热气就扑了檀真一脸。
“你买了什么?”檀真盯着那个纸包。
“糖炒栗子啊,”裴雪听理所当然道,“我在外面看见你盯着吃栗子的两个小孩好久。你想吃就说嘛,我还能不给你买吗?”
檀真有点想笑。
京州的冬天很冷,裴雪听要是不把栗子塞在怀里,从小摊走到车上,栗子想必已经凉透了。但他看那两个孩子也不是因为嘴馋,他又不是司南……
那两个孩子看着是读高中的年纪,举止亲密,男孩子剥好栗子就塞到女孩手里。女孩自己吃一半,另一半喂到男孩嘴边。两个人冻得耳朵都红了,在长椅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这一幕让檀真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影子蹦了出来。她踩在洒满月光的屋脊上,像是一抹随时会破碎在风里的微光。她无声地来回踩着瓦片,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说“我就是要吃那个桃花酥”。
檀真没有同意,她是吃不到桃花酥的,这样的撒娇耍赖只是为了让檀真吃了描述给她听。
而檀真并不喜欢吃甜的。
没过多久,大徵帝都告破,王孙贵族沦为阶下囚,檀真带着她颠沛流离,再也没能见到那样精细的点心。
如果当时顺着她就好了。
“那个嘉年华多久举行?”檀真忽然问。
“下个月,这段时间都在宣传,网上到处都是造势的,去的人应该不少。”裴雪听专注路况,却也能察觉檀真的心事重重,“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说是阴月阴时,其实也就是个月圆之日而已。”檀真一边说一边低头剥栗子,他的手很巧,栗子圆滚滚一点都没碎,在纸袋子里滚来滚去。
“对,如果是七月十五那种鬼门开的日子,我们会更警觉——但也许他们正是那么想的。”裴雪听说,“办一个大规模的嘉年华成本很大,但浑水摸鱼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风险小、收益高。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方东青告诉我,这种活动会有很多网红开直播,如果是在直播期间爆发什么科学不能解释的混乱,即便是特调局也很难平息舆论吧?”檀真点点头,“你们的担忧有道理。”
晚高峰的交通状况好比中年上班族摇摇欲坠的发际线,令人望而生出忧虑。庞大的越野车跟在车流里缓慢地爬行,而距离红绿灯还有很远。
裴雪听转过来看着他,“那你又在忧虑什么?”
距离檀真从西南的医院里苏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病历上骇人听闻的种种危险症状一点点从他身上消失,现在的他除了脸色苍白一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健康问题。
也许兰舍夫人说他“不死”,并不是指他在青铜棺里沉睡千年后苏醒。
在檀真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裴雪听重新翻阅了陆吾给她的S级卷宗。
整个卷宗对于大徵末年四位大天师使用的禁术含糊其辞,只简略地说明了青铜棺的部分,却没有提及这个逆转天下阴阳之势的阵法名字。
裴雪听设想过其他可能,也许是经年日久,记录遗失了;也许是这个阵法纯是这群人独创,而后继无人,所以没有留名。
但她透露出一些信息碎片给档案科的书灵,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她。
“河洛大阵”。
“龙马负图出于河,神龟背书出于洛”。
河洛,在古时是天下心脏的代称。
檀真抬起眼睫和她对视,他的瞳仁很黑很凉,像是夜色下的湖泊。每每他看向裴雪听,眼角总是含着温情脉脉的笑意,因而那双眼睛也就变得多情温软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再问我了。”檀真说,“我和陆吾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这些日子裴雪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作为一个身体健全、四肢无恙的健康人,总不好跟病号计较。连大资本家裴雨颂都对檀真和颜悦色三分,她自然也得忍着蠢蠢欲动的怒火和疑惑。
今天这点火气和疑问在陆吾办公室里发了一半,裴雪听倒没那么生气了。
她从前觉得檀真是关了三千年不谙世事的睡美男,等着骑白马带宝剑的女骑士救他于水火,领着他走进美好和谐、不搞活人殉葬的现代社会,最后俩人一起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而她,伟大光辉的裴科长,作为打开睡美人棺材的人,对他无疑有再造之恩,位同再生父母——吃席的时候坐高堂那桌应该不过分吧?
然而裴雪听总算是发现了,檀真不是那条缠绕在葡萄树架子上的菟丝花。他就不是裴雪听想象的那个物种,他的脆弱、不堪一击有一半来自陆吾不留余力的渲染,有一半来自檀真半推半就的伪装。
檀真是个万花筒,每当裴雪听好不容易对他做出一点判断,他马上摇身一变,暴露出另外一副面孔来。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裴雪听从烟盒里抖出来一根烟含在嘴里,没点燃,“所以你没说实话,或者说,没有完全说实话。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我不能说。”檀真别开头看向窗外,五彩斑斓的灯光在他的眼里化作星星点点破碎的色彩,他的眼睛像是孤单的镜子。
“那就不说。”裴雪听也不逼问他。
“但是你记住了,檀真,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如果你再敢一声招呼不打就去某个地方送死,我要是救得回来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你;要是救不回来,你葬身哪里我也不会管。”
檀真搭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蜷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