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主总是往钦天监跑,这让皇帝很不高兴。在皇帝单薄的子嗣中,他最喜欢五公主安乐,小小的年纪就赐了食邑封号,荣耀富贵加身,只因安乐最像他。但安乐屡屡在钦天监那个少年手里碰壁,而且有继续碰下去的趋势。
皇帝带着安乐公主登上城墙,指着巍峨皇城外纵横的车马街道、星罗棋布的高台楼阁,说:“你是皇家女,这世上只有你不想要,没有你得不到的。安乐,拿出你公主的气势来,莫要看低了自己。”
安乐心中思绪万千,脱口而出,“檀真他不会愿意的。”
“他愿不愿意不重要。”皇帝冷漠道。
皇帝全然没有把那个少年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不过是他娇宠的女儿一时兴起贪恋的玩意儿罢了,不值得她浪费多余的心思。若是可以,便纳到公主府上做一个面首,若是他宁折不弯,那就打死了沉进护城河。
安乐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她兴冲冲地带着各种珍玩去寻檀真,却得不到他一个笑脸。檀真只是冷淡疏离地恪守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然后不动声色地劝谏她不要再来。
皇帝的话在她的心里点了一把火,她想,这人确实不识好歹。
安乐在檀真波澜不惊的目光中一口气换掉了钦天监所有侍奉的内臣、宫人,然后勒令檀真七日后随她去上元灯节。她高傲地俯视檀真的眼睛,逼着他跪下接旨。檀真从善如流地跪了,没有半分抵抗,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上元灯节,檀真依令守在她身边,却不肯靠近一步,也不多说半句话。
满街流动的灯盏像是浮动的萤火虫,温暖瑰丽的灯光衬得檀真的面容不再冰凉如雪。他的目光很空很远,像是落在灯火照映不到的某处。安乐很是恼火,这人明明和她咫尺远近,却又像是和她相隔天涯。
那一日之后,檀真的日子便更难过了。安乐下定决心要驯服这匹烈马,若是不行,就毁掉他。
钦天监本就不受皇帝待见,安乐从中作梗,宫人们都对这个冷清死寂的地方避之如蛇蝎。只有安乐声势浩荡地冲过来大吵大闹时,这里才会有一点声响。
厉帝十年,冬。
监视檀真的宫人告诉安乐,他深夜常常宿于藏书阁——他们初见的地方。藏书阁是钦天监的一部分,这算不上逾越,但宫人声称夜夜听见檀真在与某人说话,语调温柔缠绵,不似冷冰冰的小天师一贯作风。
安乐大怒,不知自己眼巴巴守着的白菜何以就被不知名的野猪拱了。她带着人上上下下地把藏书阁搜刮了一遍,愣是没摸到她臆想中的小妖精半根头发。就在她的手擦过桌案上的长明灯时,檀真的神色微微触动。
仅仅是一瞬,就被安乐捕捉到了。
安乐悚然,她忽然想起宫中流传的某些传闻,其中一条是檀真有一双能看透阴阳的眼睛。这盏长明灯在宫中留了许多年,一直没有人为它添灯油,它却从未熄灭,一直在藏书阁的深处静静燃烧。
“这盏灯里有什么?”安乐逼视檀真的眼睛。
檀真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仰头和她对视,尽量平静地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件古物罢了,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是吗?”安乐抬手把那盏青铜长明灯砸了出去,细长的灯颈立刻就和盛放灯油的莲花底托四分五裂,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泼洒出来的灯油浮在地面上,火苗幽幽地飘动,像是一片流动的月光。
檀真挣扎着扑过去,却被身强力壮的禁军按得死死的,半个身子都被摁进了雪堆里,衣襟里滚满了雪和泥。安乐从未见过他如此生动鲜活的模样,就像是画上的谪仙走了下来,心甘情愿地沾染红尘。
她嫉妒地扭过他的下颌,强迫他把目光移到自己脸上。
“居然敢在皇室之地豢养妖孽。”安乐的眸子里燃着火,恨不得把这个人烧成灰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檀真,你该当何罪?”
檀真的目光艰难地从几欲飘零凋谢的火焰上撕下来,嘶哑着声音一笑,“那你杀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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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提她。”檀真任凭雪白的丝线从脚踝一路攀援到肩头,他岿然不动,像是感受不到那些丝线割开皮肤、鲜血汩汩留下的痛苦,“你第一次把灯砸碎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
从安乐裙摆下生长出去的丝线源源不断,像是发芽的种子,无休止地向外延伸根系。她闻言忍不住一笑,眸光颤动,“檀真,我乐意把你放在手里捧着你的时候你不珍惜,等我耐心不够了,你又嗔怪我对你不够温柔,该不该说你得寸进尺、不合时宜呢?”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檀真抬眼,手上捏着一个复杂的法诀。
血色从檀真的身上飞速褪去,顺着丝线一路疯长,染红了整个二楼铺天盖地蜘蛛巢穴般盘踞起来的丝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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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预感大事不妙,正欲扯手,却被檀真死死地攥住了一把丝线。安乐被檀真拽得往前扑倒,血色的丝线蜿蜒进她的裙摆下,她惊声尖叫起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线绞碎了自己的双腿,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
反噬诀。
“很意外,很吃惊?”檀真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她在地上爬行,“你也尝试过仰望别人的滋味吗?你觉得你施舍给我的‘珍爱’,我就应该受宠若惊地捧起来奉过头顶吗?”
安乐并不珍视自己的身体,反正可以再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死亡、伤痛带来的痛苦是真切的。她亲耳听着自己的肌肤、骨骼寸寸开裂的声音,恐惧一节节地捏着她的脊椎,钻进颅脑中。
安乐被这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豁出去一般对着墙壁狠狠撞上去。丝线绞得太紧,把她的身体和头拉扯开来,那颗带着浓密秀发的头颅飞出去在墙上撞得“啪”的一声响,当场碎成了一地瓷片。
檀真微微皱眉,听见身后植物生长般的细碎声响,反应极快地往前扑倒。一阵风声掠过,檀真转身看见忽然出现在屋子里的裴雪听,一记腿鞭扫向安乐的脖子,同时扯住了拧成细长利刃刺向檀真后心的丝线。
安乐公主刚刚长出来的脑袋“啪嚓”一声脆响,像一颗蓄势充足的排球,强有力地飞向屋子另一头。裴雪听动作神速地把丝线在手腕上绕了两圈,以套马杆汉子的姿势将其抛出去,稳准狠地缠住了那颗心不甘、情不愿的头。
檀真默默地看着裴雪听,她大概是从四面漏风的窗子爬上来的,也不知道把两人的谈话听去了多少。
裴雪听把安乐公主的头夹在胳膊里,拍腰鼓似的拍了一下,“得了吧公主,你在大徵再威风,现在也是法治社会了——你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黑户,怎么敢跟受国家法律庇护的正经公民这么说话?”
檀真莫名有些想笑。
“你放肆!”安乐扯着嗓子大喊,看上去气得想用头撞碎裴雪听的天灵盖。
“我还有更放肆的呢,你要不要看看?”裴雪听斜睨她一眼,转过去看着檀真。
檀真福至心灵,走过来在她的嘴唇上贴了一下。
安乐气得发疯,拼命在裴雪听的钳制下挣扎起来。
裴雪听受用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尔后皮笑肉不笑地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檀真不明所以地和她对视,裴雪听又从自己的耳朵里取下通讯耳机,一起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每个出任务的人身上都带着通讯设备,”裴雪听点明道,“刚刚整个行动组都旁听了你们的爱恨情仇,简直是荡气回肠,放到网上能拍一百八十集连续剧。”
檀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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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智一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强烈的呕吐感和眩晕就把他砸得倒了回去。病房里的医疗仪器此起彼伏地报警,一阵吵吵嚷嚷中,他感受到注射器刺进自己的皮肤,有人扒拉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晃来晃去。
他像是一块粘锅的年糕,被人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清醒过来。杨智已经全然忘记了方才漫长又诡异的梦,他惊疑不定地想,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杨智没有等来鲜花、掌声和娇俏美丽的女友,只等来了一纸逮捕令。
“你涉嫌谋杀京州大学生命科学院的齐朗同学,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这样!”杨智难以接受地推搡着上前试图给他戴上手铐的特调局干员,像个挥舞四肢的大风车,“这一定是梦,我的梦还没醒啊,哈哈哈哈哈!一定还有转折的!”
得到医生“这人死不了”的承诺以后,忍无可忍的方东青挥了挥手,两个强壮的干员拎小鸡仔似的把床上的杨智提溜起来,三下五除二拷得严严实实,按在轮椅上。
“我有什么错?我这么努力,凭什么是这样的结果?”杨智喃喃道。
一直跟在方东青身边的齐朗忍不住骂了一声。
杨智精神涣散地看向齐朗,这让齐朗有一种错觉,他似乎看见了自己。
“好吧,虽然有点违规,但是——”方东青转过去看着齐朗,“学霸,你有话要跟他说吗?”
“可以吗,”齐朗有点犹豫,“会不会为难你?”
“没事,我们科长现在后院起火,没空管这种小事。”方东青嬉皮笑脸地往杨智的额头上贴了一张符。
杨智的视线一阵模糊,随后慢慢清晰起来,他凝视漂浮在空中的齐朗半晌,古怪地笑了起来,“你连做鬼都要比我快一步。”
“你被卷傻了吧?”齐朗很是无语,打好的腹稿被这人搅得七零八落。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要脸、狗腿子。”杨智话是这么说,却一点没有自卑的样子,反而竭力扬起头颅,高傲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不像你们,家里有钱、有背景、有户口,我只有我自己,为了得到更好的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没说你做错了。”齐朗淡淡道。
杨智反而愣住了。
“你愿意在裙带关系上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精力乃至尊严和良心,那是你的事。你因此获得的利益,也不过是另一套规则下承诺的东西,并没有不妥。”齐朗话锋一转,“但是,你不该走了独木桥,还妄想所有人给你欢呼鼓掌。”
“既然下定决心要做个不择手段的人,就不要想着标榜自己的清高和纯洁。走了歪门邪道,就要有走火入魔的觉悟。你太贪心太愚蠢了,杨智。”齐朗的目光明亮如朝阳,灼热得令人不敢直视,“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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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说话就是狠毒。”方东青一口闷了大半杯冰美式,竖起大拇指说,“齐朗这孩子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没想到一顿输出直接把杨智打得心理防线崩溃了。审讯的时候只有我们不问的,没有杨智不说的。”
特调局办公室里,玄武端着碗浓郁香甜的养生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不咸不淡地翻着当日新闻;司南带着耳机敲得键盘噼里啪啦地响,一边敲一边骂骂咧咧地羞辱队友,尾巴尖从牛仔裤边缘伸出来撕了一袋薯片。
只有水族箱里的鲛人在听方东青说话。宋小明给鲛人买了几个海星,这灵智未开完全的小东西把五颜六色的海星贴在水族箱壁上又扣下来,循环往复,玩得不亦乐乎。鲛人感受到方东青扫过来的视线,纯洁无害地吐出来一串泡泡。
“一个干正事的都没有。”方东青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工位上,踢了喝汤的玄武一脚,“裴科上哪去了,把檀真埋回西北了?”
玄武偏头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哦。”
方东青穷极无聊地打开手机,发现自己被人拉进了一个刚建的群,群名非常独树一帜、胆大包天——“行动科爱情故事”。
世界第一九尾狐檀真来的第一天我就感慨这是什么天神下凡的美貌,结果没几天就被裴某人连花带盆端走了,我恨。
咬手帕.jpg
信息科大佬安啦,昨天行动科最新行动中,疑似爆出檀真对某位旧情人情根深种,裴某恐怕是被当做替身咯。
执行科枭你们都很闲吗?
执行科枭退出群聊。
白·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茵一手消息,裴科和檀真都两天没来办公室。
特调局颜值担当·毕方白茵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叛变了。
白·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茵你难道就不好奇?
底下跟了一连串“你难道就不好奇?”
方东青认输地打出两个字“好奇”。
世界第一九尾狐所以,裴某真的被檀真当做替身了?
信息科大佬虽然但是裴某也太惨了吧?
Snow你们都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这个ID猛地出现,好比陨石砸进太平洋,小行星砸穿大气层——石破天惊,砸得一众妖和鬼惊慌失措、四下逃窜。短短几秒的功夫,方东青的手机上就弹出来一条提醒“群主已解散该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