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公馆。
死在六楼书房里的医生姓乔,是慈爱医院器官移植科心脏移植的好手,曾为于夫人做心脏移植手术。警方想从这起手术入手,却失败了,因为其他人的家庭背景、人生经历和于夫人扯不上任何关系。
所有考生们能想象到的结果,警方当年都想到了
他们又走进了死胡同。
一群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上了七楼。早已干涸的露天泳池随着时间倒流,也重现了波光粼粼的样子。
兰措脱了鞋袜坐在泳池边,脚尖一下下地踢着水花。白日里的暑气已经彻底消散,空气中甚至还有点凉。
“想我千里迢迢从藏南过来考试,居然第一级考试就遇上这种事。”兰措无不幽怨道,“出行前我师父替我焚的香都白搭了。”
陈启明大大咧咧地坐下,“安啦,等考试结束带你们去我家玩啊!我家就在京州本地,想吃什么玩什么都行,我领路。”
“原来是地头蛇。”兰措揶揄了一句。
“地头蛇说不上,但也不至于让你们去那些坑外地人的小吃街。”陈启明笑嘻嘻地说,“兰措姐姐肯赏脸就好。以后我要是去了藏南,还要承蒙姐姐关照。”
兰措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眼角眉梢含着笑。她生就一副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孔,要笑不笑的时候显得尤为勾人。社交属性点满的陈启明让她笑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两颊绯红。
刺猬头看这俩人已经闲得开始制定“京州七日游计划”,有些愤愤不平,“你们就这么放弃了?等到第二天七点怎么办?等死吗?”
兰措惊讶地看着他,“你不会真的以为特调局会让几个学生担负这种责任吧,你到底是多不信任行动科?”
刺猬头一愣,转过头去看着司南。
司南一脸人畜无害,被他不含注水量的真挚目光看得新生愧疚——让一个人当了傻子的愧疚。
“行动科会来,说明这是远超考试范围的东西,我们不过是顺带的。”兰措慢条斯理地解释,“至于为什么用重新发卷这种话把我们困在这里,大概是不想我们乱跑,用来稳定我们心神的。”
什么开放特调局A级以下权限,什么活动自由,都是用来哄小孩的。也只有刺猬头这种脑回路简单的人会相信。
“既然想不出来怎么接着调查,那就等着好咯!”兰措眨了眨眼睛。
刺猬头愤愤不平,“你们就这么相信那个裴雪听?把命都捏在她手里?”
司南眯起了眼睛,略带警告道,“我还在这儿呢,你要说我老大坏话是不是得躲着点?”
刺猬头大概是想起了被强行打断拘灵手,又被狼狈的拷在椅子上的事,脸色有些难看地住了嘴。
拘灵手作用于魂魄,所以对人也是有很大杀伤力的。裴雪听在知道他是林家人的情况下,还敢直接碰他的手,就胜过了百分之六十的人。至于她那个拈花摘叶般轻巧的动作,则在瞬间控制了他的太渊穴,从而打乱了他体内气的气机运行。
她没有动真格的。
刺猬头的冷汗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拘灵手的修炼除了炼化自己的肉体,就是气机。他第一次在裴雪听面前出手,就被她看穿了气机的流动。
如果她愿意,直接废了自己也不是做不到。
“既然没有事做,那不如来聊聊天好了。”
角落里打坐的张又南睁开了眼睛,但脸上冷冰冰的表情怎么都不像想聊天的样子,倒像是写满了“别吵,快滚”四个字。
司南被他看得不舒服,有点不高兴地瞪了回去。
张又南毫不在意,“我在龙虎山的时候就听过裴科长的威名,不过一直没见过真人。不知道裴科长师承哪一个流派?”
——
梵阿密罗阵的破阵关键是阵眼,这是唯一能破除轮回的方法。哪怕阵主死得灰都不剩,只要阵眼还在,阵法就会一直运转下去,直到抽干所有入阵者。
阵眼可以是花草树木,也可以是飞鸟走兽,但它必须是支撑起整个轮回的关键。
“照你这么说,阵眼应该就在入阵的十二个人里。”裴雪听打断了檀真的话。
陆吾眉头一皱,“不是十一个人吗?”
“公馆里出了点别的事,除了我们十一个人还有一个灵。”裴雪听略过这一节,“找到阵眼以后呢?是拿驱魔香把这个人洗一遍,还是杀了他?你怎么能保证阵法破了以后他还活着?”
檀真的脊背挺得笔直,和脖颈连成一段柔美的起伏。从裴雪听的视角看过去,他就像是在俯首翻书,每一根头发丝都处于闲适的状态。
这个人真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从容,不知道是大风大浪经历多了,还是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旁观者清。
“我没有办法保证。”檀真无奈地微笑着,“而且要命的是,我们不知道入阵者的极限在哪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这句话狠狠地戳在了陆吾的肺管子上,他拍板说:“那就这样,行动科全权负责白鹭公馆的内部调查,务必在两天内破阵。考生们已经是第三次轮回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受不了。执行科负责外围支援,把布阵的人揪出来。”
“散会。”
所有人都巴不得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枭看着裴雪听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被这位素有凶名的执行科科长这么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裴雪听更不是什么善茬,她冷笑一声,伸出大拇指在脖颈上抹了一下,然后扯着檀真扬长而去。
会议室里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还没离开的科长们战战兢兢地注视着枭的神色。
直到陆吾忍无可忍道,“都差不多得了,快滚。”
——
龙虎山天师府对特调局一直颇有微词,这次让门下得意弟子来参加考试,是特调局始料未及的,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张又南。有人以为这是天师府向特调局的示好,也有人怀疑天师府有所图谋。
但司南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看这小子不顺眼。
说话夹古杂今的,不难受吗?司南表面上维持着成熟的行动科科员该有的姿态,心里嫌弃道,这人考试成绩一定不好。
“我们科长?我怎么知道。她当上行动科老大的时候我还没化形呢!”司南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反而质问他,“刚刚她在的时候你自己怎么不问?”
如今的天师是所有操阴阳之事的人的统称,但实际上,一个天师师承何派,从他所修的法门就能看出来。而现今还流传的法门少之又少,问人家师承一般都是挑衅——你的修行水得我看不出来师承。
张又南沉默了,他当然不是质疑裴雪听的道行。
天师府对裴雪听一直存有疑虑。
一方面这个人像是横空出世的,她的法门偏向于天师府一脉的道,但天师府往前数三代都和裴家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另一方面,她的父母兄长都是普通人,除了哥哥特别有钱之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十八岁进特调局,二十岁任行动科科长的?
司南的手机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是裴雪听回来了,叫他们下去。
——
大厅。
浅粉色的蔷薇和洋桔梗沐浴在乳白色的灯光下,沁出一点含羞带怯的娇嫩来。
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裴雪听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她看见被方东青五花大绑的于浩,也没有要谴责的意思,只是让他把人挪到一边去,不要挡着她。
裴雪听心情烦躁的时候就想抽烟,她顶着檀真微凉的目光,点燃了一支柔和七星。尼古丁舒缓了她焦躁的心情,她隔着烟雾端详檀真的脸,觉得自己愚蠢又天真。
祸国天师,被封进青铜棺三千年不死的人,怎么会是要过平凡生活的小白兔?只是他在裴雪听面前装得太好太弱势,才让她迷了眼。
“别抽了。”檀真去取她手里的烟,“你不高兴了吗?”
裴雪听躲开他的手,对着他的脸吐出一口烟雾。
檀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信息科科长和我说,他们查询到的关于这个阵法的古籍资料非常少。”裴雪听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进青铜棺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檀真说,“把烟给我。”
“不喜欢我抽烟?”裴雪听咬着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教你啊。”
边上的方东青和考官乙忍不住退开,倒不是怕裴雪听,只是这个氛围太过暧昧。
暧昧得容不下除了他们的第三人。
檀真低下眼帘,忽然用拳头抵在唇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他看上去肩背单薄,一咳起来就停不下,咳得面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裴雪听的动作一滞,面色晦暗不明地在花坛里摁灭了烟头。
方东青恍然大悟,原来着笑面虎喜欢这一套!
“你在不高兴什么呢?”檀真的呼吸平缓下来,睫毛都被眼泪洇湿了。
我还没不高兴呢。檀真想。
裴雪听很不习惯他哄小孩似的语气,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银藏是谁?”檀真直截了当地问。
方东青听到这个名字,惊得身上的羽毛都要立起来了。他神色紧张地去看裴雪听,见她的手没放在扳机上,才松了一口气。
裴雪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师父。我杀了他。”
几分钟后,楼上的人都下来了。
裴雪听一扫刚才眉间涌上的阴霾,开口问:“调查得怎么样啊?”
“什么都没有。”司南替他们回答了,“警方的卷宗里都记载得很清楚。”
白喻忽然说:“还是有一点很奇怪的。”
裴雪听用眼神示意她说。
“如果于浩的执念是向背叛者复仇,他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为什么还会有这么深的怨念?不应该是被他杀死的人怨气更深吗?”
陈启明也说:“还有,我们之中有一个背叛者,找到背叛者了又怎么样?现在我们才是‘人’,难道要……”
他忽然止住了话音,惊惶地看向裴雪听。
“不是吧?特调局不会做这种事的对吧?”陈启明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
裴雪听勾起一抹笑,“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跟执行科那个野狗一脉相承。”
陈启明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很害怕吗?不是已经死过两次了。”
“我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三次。”陈启明举起手,“所以裴科长,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剧本杀玩过吗?”裴雪听打了个响指,“司南,把楼上的魂魄都带下来。”
——
十一个魂魄自顾自地在楼上重播“大逃杀”,司南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们抓下来。他们都浑浑噩噩地站在一起,即便对着于浩这个致他们于死地地杀人凶手,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裴雪听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符箓,凝神道,“自澄其心,自清其神;三毒消灭,六欲不生。”
随着字句吐露,那张符箓渐渐燃烧成灰。
“破。”
最后一缕灰烬落地,那些游魂的眼神清明几许。
裴雪听按着桌面坐下了。
“我们……这是?”
他们茫然地看着自己被光线穿透的身体,下一瞬又看见了被捆在椅子上的于浩。一阵叫声爆发,裴雪听已经准备好制住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没有扑上去把于浩生吞了,而是作鸟兽散,躲了起来。
司南目瞪口呆,他头一次见这么怂的鬼!
反倒是于浩笑了起来,他眼神阴鸷,“背叛者?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该死的背叛者。”
“我让你说话了吗?”裴雪听说,“你不坦白,就不要搅浑水。”
那些鬼比人还胆小,半天才有一个略显斯文的男人站起来,勉强和裴雪听对视。
“你是死在六楼的那个医生。”裴雪听摸着下巴说,“就从你先开始好了,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你们又是为什么要来这里。”
男人似乎很难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实,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勉强点头。
——
我姓乔,我第一次见于浩,是在慈爱医院。
于浩那年十八岁,高瘦白净,不爱说话。他坐在医院器官移植科的长廊上,像是一尊石膏雕像。他在私立国际高中读书,对校服的管理并不严,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扣子扣到下巴。
于夫人被检查出风湿性心脏病,命不久矣,他来给于夫人做心脏配型。
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就算心脏配型合适,我们也不可能从活人身上取心脏给患者做手术。
但他很坚持,态度近乎哀求。
我听说过于家对孩子的娇惯,于浩小时候身体不好,是自家医院的常。医院里有不少这种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孩子,想要为病重的家人尽最后一点力。父母这么疼爱他,他应当是担心则乱。
我心软了,还是为他做了配型。
但在他离去的时候,我仍旧警告他,老老实实地等待心源。
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眼里像是下着濛濛的细雨,轻声跟我道谢。
于夫人在最后期限前等到了心源,不是于浩的心脏。
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排异反应严重,于夫人还是去世了。
再见到他,就是在白鹭公馆,他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