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
浴室里溢满了水汽,水声淅淅沥沥。檀真伸手在蒙了一层雾气的镜子上抹了一把,清晰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身体。虽然医生宣称他的免疫系统现在跟白纸糊的差不多,但从明晰有力肌肉线条来看,他并不孱弱。
檀真略微侧身,镜子上映出他沟壑分明的肩背——还有盘桓在上面的赤色花纹,像是在白宣上泼洒的朱砂。
他刚刚离开青铜棺的时候,这个图案还没有出现。等他从ICU里抢救出来,恢复意识以后,才发现身上多了这片花纹。一开始它只是蛰伏在檀真的肩头,现在隐隐有蔓延到他后心的趋势。
但不知为何,檀真并没有感受到威胁。
他凝视半晌,才擦干了身体、穿好衣服走出去。
陆吾在病房里等着他,手边压了一沓资料。
“我可以走了吗?”檀真扣上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站在陆吾面前问。
“不想知道你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陆吾伸出手掌往下压,示意他坐下。
“我觉得应该还不错。”檀真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问,“裴雪听呢?”
陆吾觑他一眼,“她比你好得多,抢救及时,很快就醒了。”陆吾没提裴雨颂一个电话打到办公室,阴阳怪气了他半小时,明里暗里威胁要把裴雪听从特调局弄走的事。
檀真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檀真,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时代生活?”
“我不是正在这个时代生活么?”檀真微笑着反问。
陆吾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让你从裴雪听的家里搬出来,你可以加入特调局或者学一门新的技能,会有专人给你安排一切。”
檀真一只手托着腮,目光散漫地望向窗外灿烂盛大的阳光。
时间无声地流过。
“我不愿意。”檀真说,“可以把我的手机还给我了吗?据说在现在,看别人手机和看别人内裤一样失礼。”
陆吾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裴雪听没有给你发消息。”
陆吾提醒他。
——
行动科新买了一张懒人沙发,据说非常舒适,躺上去一秒就能入睡,把楼下信息科气得直咬小手帕。
裴雪听两只脚搭在茶几上,整个身体都陷在懒人沙发里,舒服得每一根骨骼都柔软了。她在脸上搭了一张报纸,仰着脑袋昏昏欲睡。
“我刚刚从信息科路过,他们科室的谛听一把就把我拎进去了。”宋小明抱着杯豆浆,小声说,“那个谛听有八只耳朵,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吃了我。结果他问我可不可以用一箱卤蛋换我们的新沙发。”
司南噼里啪啦地按着游戏机,头也不抬地说:“信息科都是群秃头程序员,天天盯着网上的动向,每天都要加班。卤蛋和泡面是他们科室的重点不动产。”
“司南以前没化形的时候去信息科偷东西吃,每次都只能叼回来一袋卤蛋。”玄武唏嘘道,“信息科为这个还得上来跟我们打一架,然后就被科长拿钱砸了。”
司南幽怨道,“孩子大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说起裴科,”宋小明的声音更小了,“她怎么又在睡觉啊?”
懒人沙发摆在窗户边,早上十点的阳光倾泻而下,暖融融的。裴雪听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要不是姿势不对,简直是老僧参禅。
司南一把抛下游戏机,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可别说了,她在睡觉就说明风平浪静,要是她忙起来我们没人有好果子吃!”
行动科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
穿着某大牌当季高定的墨绿色连衣裙、十根手指上水晶指甲闪闪发光、眼睫毛根根挺立卷翘,就连头发丝也凌乱得恰到好处的美人走了进来。“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起来摇曳生姿,然后一屁股坐在宋小明旁边。
宋小明被这人的阵势镇住了,手忙脚乱地往旁边退,差点滚到地上。
“她”摘下遮住了半张小脸的墨镜,对着宋小明一笑,“我可以吃你的韭菜盒子吗?”
宋小明懵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大美女顶着一身可以出席秀场的行头,吃了宋小明买的韭菜盒子。
“毕方,”裴雪听忽然说,“那是我的。”
宋小明更迷茫了,毕方不是男的吗?
“领导,你太小气了。”方东青换回了男生,一脸意犹未尽地欣赏宋小明脸上惊恐的神色。
“要吃自己买,”裴雪听甚至都没往这边看一眼,“把我的韭菜盒子放下。”
“裴科,要不我现在下去再给你买一份吧……”宋小明“噌”的站起来,说。
司南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了下来,使劲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别说话。
“要吃也不是不行,”裴雪听懒洋洋地说,“今晚上替我去个饭局。”
方东青立刻觉得嘴里的韭菜盒子不香了,试探道,“我要是不去呢?”
“早上十点你才到工位,这班你上得比水族箱里那鲛人都水。这个月你全勤没了。”裴雪听悠悠地说,“还有,明天我会把你男装的照片挂直播平台广告位上,给你买一天的热搜榜。”
方东青:……诡计多端的人类!
下午六点,白茵来换班。
玄武早早地就走了,宋小明坐地铁回家,司南缩在工位上打最后一把游戏。方东青补了个全妆,对着镜子端详半天,才打车去裴雪听说的那个法餐厅。
裴雪听拉上卫衣帽子挤进公交车,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她往外看去,夕阳一点点被收走,路灯一盏盏亮起。
路边的银杏树枝叶间探下小精怪细细长长的触角,搭在等车的小情侣肩上;卖烤鱿鱼的小吃摊前挤了一家三口,三口人头上都顶着尖尖的猫耳,背后拖着毛茸茸的尾巴;买醉的男青年坐在路灯边流眼泪,身体透明、头发长长的女孩悲伤地注视着他。
已经是夏末了,天会黑得越来越早。
裴雪听不想做饭,索性在小区外面买了一碗馄饨和烤串。她漫无目的地想,现在方东青应该已经坐在烛光暧昧的法餐厅里,和那个男人吃蜗牛了吧?
电梯门缓缓打开,裴雪听看着靠在门上的人,愣住了。
檀真站在门边,望着头顶的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回来了。”檀真笑着说。
裴雪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没事了?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我没带钥匙。”檀真说。
裴雪听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这是指纹锁,你的指纹也可以打开。”
檀真感受着裴雪听指尖传来的温度,睫毛一低,“嗯”了一声。
门“滴”的一声打开了,裴雪听抽回了手。
“没带钥匙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裴雪听问。
“手机没电。”檀真跟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地回答。
裴雪听给檀真的手机充上电,把馄饨分了他一半,又点了他常吃的那家粥。两个人隔着餐桌吃饭,没有人说话。
其实裴雪听有很多问题可以问他,无论是作为行动科科长,还是作为陆吾指定的“监护人”。但她知道那些问题即便问出口,她也不会得到答案。
檀真摆弄着平板,放了一部正在热播的偶像剧,吸溜着紫薯粥看得津津有味。裴雪听在他对面听着那些嘈杂的对白,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剧情,“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ta到底哪里比我好”,最后千言万语变成一个生硬的吻。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檀真的穿着,天气并不算冷,但他身上是棉麻的衬衫和风衣,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
“你当时……”
裴雪听的开场白淹没在她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里。
檀真暂停了剧情,抬起眼睛看着她。
“裴雨颂”三个字暴躁地在手机屏幕上跳动着。
“喂?”裴雪听手滑点到了免提。
“裴雪听,你胆子肥了!”裴雨颂恶声恶气地说,“我给你安排相亲,你居然让一个男的穿着女装去对付?”
裴雪听想关掉免提,却被檀真攥住了手腕。她瞪了檀真一眼,檀真却没有松手。
“说话,”裴雨颂说,“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个解释。”
“我给你什么解释?”裴雪听硬着头皮说,“我才二十五岁,相哪门子的亲。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你用的着那么急着把我赶出去吗?”
裴雨颂冷笑一声,“你可以不结婚,但你身边至少有个正常发展对象吧?天天的不是麒麟就是鸟,我听说那个进ICU的还是个活僵尸?等到你三十岁的时候,你是打算跟你们局里的纸人领结婚证吗?”
裴雨颂高中就进了辩论队,说话不是一般的逻辑缜密,用词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听得裴雪听牙疼。
“活僵尸,”檀真慢吞吞地问,“是在说我吗?”
聒噪的手机一下子沉寂了。
裴雪听扶额。
从她十七岁进特调局开始,裴雨颂就致力于把她拉回“正常人”的生活。她亲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敢于跟昆仑山神兽拍桌子,对上脑袋满地滚的白茵也面不改色。
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把裴雪听从特调局刨出来,但他坚强地把自己的私人手机号填进了她的“紧急联系人”一栏。
“裴雪听,我提醒你,不同物种是有生殖隔离的。”裴雨颂冷冷地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檀真掀起眼皮,黑漆漆的瞳仁里映出裴雪听的脸,“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裴雪听收起手机,敲了敲桌子,“吃饭。”
“什么是生殖隔离?”檀真问。
“就是人和妖不能生小孩的意思,”裴雪听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吃饭别说话。”
“我吃完了。”檀真有点乖又有点倔地看着她,“我是人。”
我们没有生殖隔离。
我可以和你生小孩。
裴雪听头皮发麻,在心里辱骂了裴雨颂一万遍。
——
京州,白鹭公馆。
白鹭公馆是京州最顶尖的房产之一,但它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不是令人仰望断脖子都望不到的价格,而是这里曾经发生的一起凶杀案。
白鹭公馆十三号,这个别墅群的“楼王”,坐落在枫树环绕的人工湖旁。秋浓之时放眼望去,一片碧水红叶,衬托着白色的建筑,比真金白银更能彰显主人的财力和品味。
然而就是在这里,房主举办了一场生日宴会,在宴会上杀死所有人后投湖自尽。
据说半片湖水都被人的血染红了。
自此,京州的都市奇谈上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白鹭公馆十三号,就此成为凶宅。
据说每年案发的那天,这里的灯会亮起,老式的留声机会唱起《蝴蝶夫人》,从不缺席。
但此地寸土寸金,安保也极为严格,嗅着流量和热度而来的恐怖主播们死活进不来。
九月一号,白鹭公馆十三号亮起了灯。
远处监控着这里的人用望远镜一扫,看见了七个整整齐齐坐在餐桌边的人。都是年轻的男女,都是清一色的苍白脸色。他们先是茫然地打量自己的肢体,随即慌张地对视。
而澄碧色的湖水也在慢慢地泛起猩红。
“快……通知行动科!”监控人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场考试有问题,申请行动科干预!”
——
“执行官考试又开始了?”裴雪听扫了一眼红头文件,没当一回事地塞进了堆积如山的资料里。
“是啊,听说今年参加考试的人特别多。”司南掰着手指头数,“而且好多天师世家的人,今天早上陆吾还在问我们科要不要挑几个补充人手。”
“免了。”裴雪听果断拒绝,“我讨厌愣头青,也不想带孩子。有小明同学一个还不够我受的吗?”
所谓“执行官考试”又称“特调局萝卜坑选拔”或者“天师专业编制考试”。除去招摇撞骗的神棍巫婆,一切想要合理合法存在于特调局之外天师都得通过这个考试,否则均为无照营业。
至于考上之后要不要进入特调局,还得看双方考量。
“哦。”司南的眼珠子一转,看见了坐在工位上的檀真。
檀真最近在学简体字,他从前并不是目不识丁的人,学起来并不是很吃力,只是现代词汇又多又杂,对他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他大半部分学习还是依靠电视剧字幕和弹幕。
“绿茶婊是什么意思?”檀真认真地问。
“就是指故作柔弱、挑拨离间的贱人。”方东青意简言赅道。
裴雪听听得眉梢直跳。
这毕方鸟能不能教点好的?
她还没开口,桌子上的座机就响了。
“你去一趟中山东路的白鹭公馆。”陆吾沉声道,“那边有一个执行官考试的考点,出了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