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听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按进水里,又被猛地提溜出来。压迫在心肺上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半死不活地趴在石碑上。她缓了半天,耳边才渐渐恢复清明。
手机里,陆吾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这昆仑山神兽的肺活量惊人,声音在青铜长廊里回荡,震得裴雪听耳膜发麻。
“别喊了,”裴雪听捂着耳朵,有气无力地说,“门开了。”
陆吾安静了两秒,随即调门又高了两个度,感觉马上就能把自己喊撅过去,“门开了?你把门打开了?!”
“别碰瓷啊,”裴雪听吞了两口唾沫,忍不住地往青铜门里看,“它自己打开的。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你别管他是什么东西了,赶紧出来!”陆吾年纪大了,已经喊不动了,“谁让你去那里的!”
“文物局找特调局开会,不是你让我去的吗?说我业务熟练。”裴雪听觉得这老东西事情忒多,“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大不了我看完了就烧掉,多大的事。”
陆吾心如死灰,这才想起来他们的行动科科长浑身上下长了205块反骨,出了名的我行我素。他一抹脸,喃喃自语道,“让我知道是哪个孙子把这所墓刨出来的,我一定跟他没完。真是缺了大德了……”
裴雪听没在意领导说了啥,她刚刚差点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逼疯的恐惧灰飞烟灭,那点自寻死路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
她打着强光手电筒往里面一扫,光束居然一时还照不到头,是隐约可以看见里头还有一扇门。而两扇青铜门之间是一间空旷隔间,地面上凿了半张八卦图。透明的琉璃把凹下去的八卦图纹路封死了,下面灌了水银。
空气中忽然有风声掠过,裴雪听反应神速地一低头,有什么东西从她头上擦过去了。她低头的瞬间扔出了一张符纸,漆黑的长廊里炸开一团火光,那个四肢扭曲的怪物裹着一身火焰,指甲深深地扣进地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裴雪听抹了一下脖子,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血痕,不深。
如果有盗墓贼进入这所墓,首先会被长廊上的花纹摄取心魂,自行离开。如果他们没有受花纹影响,那么在第一扇青铜门开的时候,那只怪物就会把他们的头削下来。
“我有一种预感,”裴雪听舔着嘴唇,说,“里面的东西说不定跟那个祟有关。”
她点到即止,陆吾当即明白了她自动省略的后半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裴雪听!”
裴雪听毫不犹豫地摁断了电话。
四肢着地的怪物第二次扑上来的刹那,裴雪听拔枪射击。普通的黄铜子弹对妖祟是没用的,但从远古时代开始,人类就学会了用火和光驱邪,白磷弹瞬间爆发的高温对大部分妖祟有着致命的作用。
手枪的后坐力当即把怪物掀翻在地,裴雪听闪身进了青铜门,一把扣下了锁扣,青铜门轰然合紧。
符纸对那怪物没用,白磷弹当然也没用,她只是需要那怪物失去行动能力的短暂喘息时间。
长长的指甲抓挠着青铜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裴雪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远离了那扇门。她眼角一扫,惊疑不定地发现脚下的水银居然流动起来了!像是半张八卦图在无声地运转。
这间房间也是青铜的,墙壁和房顶上刻着长篇累牍的古文字。裴雪听看都不想看,反正也看不懂,径直往第二扇门走去。
“你来了。”
裴雪听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当场跳起来。然而她回头一看,身后没有人,身前也没有,那句话像是她的幻觉。她定睛一看,面前的青铜门前放了一具白骨。
白骨呈坐姿,半倚着边上一盏熄灭的宫灯,上头披了件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布料。她刚才从外面往里看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这具尸骨,可能是因为他坐下以后显得太小,和青铜门前熄灭的宫灯融为一体了。
“活祭?”裴雪听拧起了眉。
她怪力乱神这一行干久了,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墓。一开始看到长廊里的花纹,裴雪听认为墓主人是不想伤人的。后面突然出现的小怪物,她也可以理解为老实人被惹毛了的反击。
但活祭不一样,一般只有封建王朝有活人殉葬的习惯。他们会把修建墓室的工匠封在墓里等死,免得他们出去以后泄露墓室的开启方法。
从古至今,裴雪听这类人对这事的定位出奇一致。
非常损阴德。
联想了一下陆吾对这里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这该不会是什么魔头的墓吧?可是哪个魔头不是死无全尸,这真是个魔头,也算是讲究得能载入史册了。
裴雪听纠结了几秒钟,开始思考要不要用爆破符把门炸开。她对文化遗产毫无敬畏之心,只是连环儿童失踪案的事刚刚过去,再有人给她穿小鞋,陆吾非得生吞了她不可。
她还没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保住自己的外勤津贴之间挣扎出个选择,青铜门好似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打开了。
——
司南用麒麟的祥瑞之气把考古队员身上的污秽洗干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醒了过来。他分明只是碰了那些人一下,却跟跑了两分钟跑了一千米似的脸色苍白,软绵绵地靠在垫子里等宋小明给他掰葡萄糖。
“前辈真厉害。”宋小明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轻声夸赞道。
司南得意得麒麟尾巴都要竖起来了,叼着安瓿瓶吞了葡萄糖,人模人样地想嘚瑟一番。他还没拗出来一个适合显摆的姿势,手机发疯似的震动起来,“陆吾”两个字疯狂闪烁。
“喂,领导……”
“你现在、立刻、马上下去把裴雪听给我拎出来!不然你就跟她一起卷铺盖滚蛋!”陆吾的怒火冲破无线电波,凌空喷了司南一脸唾沫星子。
“啊?可是老大让我在地上待命……”司南唯唯诺诺的,他不是不怕陆吾,只是裴雪听这个诡计多端的人类比陆吾可怕多了。而且他还带着个小拖油瓶,要是宋小明第一次出外勤就折在下面,裴雪听不得把他炖了。
宋小明翻着手机,忽然叫住了他,“司南,下面的情况好像真的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司南看着他。
宋小明把手机屏幕翻过去,“科长的步数在变化。”
司南没听明白。
“地下有信号。”
在这个信息科技爆炸的年代,有信号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司南莫名出了一身冷汗。他挂断陆吾的通话,拨了裴雪听的号码。
无人接听。
——
裴雪听被这间墓室震惊了。
墓室的地面上凿出了另外半张八卦图,和外面那半张浑然一体,水银沸腾着流动。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布满了这间墓室,每一根丝线上都挂着小小的黄铜风铃和黄色的符纸。
最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口青铜质地的棺椁。角落里摆着几口大缸,里面填满了灯油,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那种风铃叫“引魂铃”。
在古时,亲人死去后,人们会在家中挂起引魂铃。风过之时,风铃响动,为飘荡的游魂指明回家的路。
但那些符纸却是镇魂所用。
裴雪听的眼皮跳了起来。
某个人的魂魄被引魂铃拘在这里,再由符纸禁锢,不得往生,没有来世。这人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活活被拴在这里糟蹋成个地缚灵?更让她想不通的是,这里没有外面浓重的阴气。
这人活着的时候就算是个圣人,不死不活地被困在这里几千年,也该磨出点怨气来了吧?
但空气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有灯油燃烧的气味。
裴雪听还在犹豫要不要往前,她感觉出来这个墓室的矛盾了。但她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鼓噪着。
“上前去,打开它。”
“打开那口棺椁。”
空中悬着的丝线突然绷断,引魂铃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棺椁的道路。裴雪听拆下弹夹,确认里面还有七发子弹,就算棺椁里的东西突然暴起,她也能把一匣子弹全送进它的心口。
随即她给枪上膛,大步向前。
青铜棺椁上刻着的也是镇魂符文,用朱砂填满。
这间墓室像是陷入了时间停止流动的魔法,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油光锃亮的引魂铃和鲜艳得仿佛随时会滴落的朱砂,都像是挣脱了时光的褪色。
它们像是永远停留在那人被封入棺椁的瞬间。
什么动静都没有。
裴雪听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了,既然这里恢复了正常,她应该立刻回到地面上,让考古队接手。接下来不管这具棺椁是被陈列在博物馆展览,还是被陆吾用符水冲刷一遍,和她都没有关系。
但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按在棺椁上。棺椁盖子无声地滑开,里面的东西暴露的瞬间,裴雪听停止了呼吸。
棺椁里是一个人,一个全身被浸泡在金色透明液体里的人。他应当是青春正好的年纪,身上没有任何腐朽的痕迹,睫毛甚至历历可数,白袍上绣着的云纹还泛着光泽。
他的睡姿非常板正,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如果不是这个躺棺材一样的姿势,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睡午觉,随时都会醒来。
裴雪听深受现代影视行业的洗礼,行动科那个女扮男装的毕方热衷于各种俊男美女演绎的离谱剧集。她对于皮囊一道,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在她眼里这些人的区别只在于烧了以后骨灰的轻重。
但看到这张脸,裴雪听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怔怔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时间停止的幻觉被打破,金色的液体枯竭,长明灯熄灭,红色的丝线如蛛网一样乱七八糟地挂在空中,生锈的引魂铃摔在地上也发不出声音。镇魂符箓纷纷凋零破碎,像是无数死去的灰色蝴蝶从空中飘落。
棺椁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反握住裴雪听的手,那只手上传来温热的温度和有力的脉搏。
这间墓室死去的同时,里面埋葬的人活了过来。
裴雪听直眉楞眼地和那双墨色的眼睛对视,随着男子握住她手的动作,他身上那件干净整洁的白袍也化作了飞灰。白皙如玉的身体赤裸裸地坦诚在裴雪听面前,肌肤的纹理、肌肉的沟壑暴露无遗。
裴雪听完全忘了开棺之前要把一匣子弹全部打进对方身体里的想法,她对着那双明澈得可以倒映出天光云影的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面埋了个什么东西,睡美男?那陆吾搞得鸡飞狗跳的干什么,难道是怕她被色诱么?裴雪听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奔腾而过。
男子的声音沙哑:“你的鼻血滴到我身上了。”
两滴鲜红的鼻血像是仕女画上的朱砂,点在他线条明晰的腹肌上。裴雪听猛地抽回了手,手机铃声倏地响起,她背靠着青铜棺椁坐下去,捂着鼻子接通了电话。
“喂?”
“老大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在里面吗?出不来了吗?别害怕我们马上就爆破进去救你!”司南急吼吼的,完全不给裴雪听开口的机会,一叠声地喊了起来。
“司南你先别……”
“不行!这是古墓,是文化遗产,是具有巨大研究价值的……”
“老大你离门远点,我们要开始爆破了!”
司南自说自话,考古队负责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夹杂其中,成功地把裴雪听制止司南的话盖了过去。青铜门“轰”的震动了一下,随即整扇门都被炸飞了。裴雪听捂着口鼻低下头去,在一片烟尘里被闪光灯亮瞎了眼。
“这都是遗迹啊!都是古物啊!”考古队负责人痛心疾首,还不忘指挥队员把墓室都拍下来,免得这些不尊重学术研究的人把里面毁个干净。
裴雪听忽然想起来背后的棺椁里还有什么,厉声阻止道,“先别过来,都别拍了!你给我躺下去!”
后面半句是对棺椁里那个男的说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司南这个黏黏糊糊的小麒麟已经扑了上来,差点蹭了裴雪听一身鼻涕眼泪,“呜呜呜老大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我好怕你死在下面呜呜呜——我靠这是什么东西?!”
裴雪听费劲地把这死沉死沉的小麒麟掀了下去,考古队员的镜头已经怼着棺椁里赤身裸体的人拍了个遍。这人不知道是睡傻了还是礼义廉耻那根筋睡麻了,不挣扎也不说话,就这么任由他们拍。
裴雪听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一把扫掉了对着他的所有相机,额角青筋暴跳,“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