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分析道:“这两个原本故事之中的蛇妖都是为祸人间的怪物,白蛇传虽取材于这两故事,却将蛇妖改成好人,这个写作方法实在是前所未见。”
众人纷纷点头,既是佩服沈璟的见多识广,也暗暗思索这一新鲜的改编方式。
这年代的戏曲才刚刚被接受成为文学创作的一部分,但是地位比之小说更加低下,戏曲作家往往直接从小说之中选取故事加以改编,白蛇传这种完全背离小说原意进行再创作的改变方式,对此时人来说简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创作思路。
众人讨论到白蛇传的剧情,看完戏还沉溺在情节之中的李玉也忍不住插话:“列位先生不觉得《白蛇传》最有意思的乃是它的人物关系吗?”
他道:“这白蛇传之中不渲染什么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便说要倡导夫妻和睦,但那白娘子和许仙还在断桥上大吵了一架。偏偏如此却依旧让人觉得白娘子和许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白娘子和许仙两人的情感都很似真人,我等日常所见之夫妻,哪有照着三纲五常生活的,还不是时不时磕磕碰碰,但依旧互相扶持,白蛇传将这一关系搬到戏台之上,于是人物一下就活了,比之那些道德夫妻反而要动人的多。”
“又说白蛇传中的其他人物也有真实面貌,就比如许仙一家之中的许大娘,她知道白蛇本是妖身,但是却十分理解白娘子,与弟妇惜别之后还帮助抚养许士林,而且回到家中就对许仙破口大骂,听她这段词:‘大娘此刻怒重生,怨骂兄弟没良心,你妻何等来带待你,敬重夫主胜如宾’,这人物多像是日常所见的妇人?”
李玉道:“白素贞骂许仙,观众骂法海,只因这些人物都是活灵活现。取法现实,直入人心,我以为这就是《白蛇传》真正动人之处。我等生活日用之中,有何等多的情感,为何舞台之上却只为那三纲五常来张目?”
“戏既然是唱给凡夫俗子听的,正应该多讲些这样凡夫俗子的话语,多用些这等凡夫俗子作为戏台上的人物。”
此言一出,船上的文人们瞬间佩服。
李玉是什么人物?此君乃是历史上明末的重要剧作家,虽然没有到李渔的境界,但也是几十年间之翘楚,所写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一直到后世,都是各大曲种的传统剧目。
李玉的作品最利害就在于描写人情世态,他的笔触往往用于描写富豪之家贪富欺贫的丑状、歌颂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反映的是此时江南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
也因此李玉的作品在江南流传甚广,他的剧本集被江南文人称赞为“骚坛鼓吹,堪与汉文唐诗并传不朽”的佳作。
李玉一针见血指出了《白蛇传》能够成功的真正原因,就是白蛇传的故事,足够贴近现实生活给观众带来极强的代入感,而不是刻板的说教。
船上众人细细一想,便心中佩服,李玉指的点实在太准,他的评论直接就将话题终结了,大家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去思索怎么样能和白蛇传一样写出帖近现实的人物和剧情。
这时潘之恒突然问:“玄玉过几年可要去科考了?”
李玉道:“我在家中也稍稍用功,只是不知能否上场。”
何三畏道:“玄玉要去科考了?这可是好事呀,什么时候?”
李玉回答:“最好就是明年的场子,只是还没得到主家同意。”
“此事相国家该不会反对吧?”沈璟也忍不住关心问道。
李玉苦笑一下,讲述说:“相国是支持的,只是我家主人想要我在家中完备了礼数……毕竟相国年纪也已大了,若有那一日,家班不能没人操持。”
因为父亲是申家的仆人,所以李玉也是奴仆身份。
李玉的父亲已经用钱把李玉买出了奴籍,按照法律李玉是可以去参加科举的,但是光是改了一个籍贯没有用,如果李玉想要彻底脱离奴籍,还需要申家承认李玉不是申家奴婢的文书,要不然申家只要到衙门里一告,李玉的籍贯直接就会被改回去。
申时行和儿子申用懋对李玉还是不错的,但李玉是分给申用懋儿子的仆人,申用懋的儿子现在又正在管家中钱财——申家戏班是申府的很大一块财源,如果没有李玉这样的人才来管理,会给申家带来不小的金钱损失。
所以申用懋的儿子一直用申时行年纪大了,他过世之后需要家班操持丧礼李玉这段时间不好离开的话留住他,不让他参加科考。
申时行和申用懋虽然对李玉不错,但毕竟李玉不是他们的血脉,于是也没有发声帮助李玉,实际上默认了硬把李玉留在申家。
张献翼问道:“你的下一个剧本由哪个班社来演?”
李玉小声道:“申家班……”
潘之恒听到这话,顿时冷哼道:“相国家就是如此折辱人才!”
李玉作为著名的剧作家,同时又是申家班的管事,他写的所有剧本都变相成为申家的财产,在申家演滥之前想要给外人演都不行。
众人听到李玉这话,也能感觉到李玉所受的限制何等之强,明明是一个如此有才华的青年,想要科举不让自己写了剧本都不能拿出加班去,身家完全是把李玉当做聚宝盆每当李玉这儿产生了什么新价值,就全部被申家收割去。
沈璟说道:“如今民党在南京开了一个衡山书斋,玄玉不如跟家中说一声,到书斋去当个先生。”
沈璟觉得李玉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帮助他离开申家的势力,要不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他想到衡山书斋和民党最近正有人在鼓吹“削鼻”,民党肯定愿意接纳李玉这么一个有名望的人物加入,而李玉也就有了靠山。
“只怕去不了,”李玉苦笑一下,道:“我家主人最近托我长留苏州,主人说申家班演出的场子太多,还准备要练一队歌伎出来。”
众人听了默然,申时行和他的儿子申用懋这两辈人或许还有些理想主义,但再到申时行的孙子这一辈早就已经是读书不成、贪得无厌,成了完完全全的土豪劣绅。
申用懋的儿子只想着利用李玉多榨取利益,怎么会给李玉逃离的机会?
他用还要训练班社的借口留住李玉只不过是不想撕破脸而已,如果矛盾真的激化,申用懋的儿子说不定直接就告到衙门去把李玉恢复奴籍,那时李玉才是连进科场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沈璟想着李玉的情况,也突然有些理解为何衡山书斋之中会有穷苦子弟号召“削鼻”,这一纸奴籍实在是太压抑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