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子还跟乔楠说了一件事,在某次出差途中,她曾在机场书店看到过薛冬梅的书。一个老外看得津津有味,她便问道:“这本书怎么样?”
老外居然湿了眼角,夸张地说道:“文字优美得无法表达,这样的人英年早逝,实在是文坛一大损失。”
黄金子跟乔楠说道:“当时我就跟他说,我跟这个作者是好朋友,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我陪在她身边的。老外狠狠吃了一惊,他问我,作者是不是一个内心充满爱的人?或者说,是不是有一个深爱着的爱人?”
乔楠静静地听着,黄金子继续说道:“我就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读《浮生六记》那几章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的文字有多温柔,又有多热烈,那是热恋中的少女才会有的情怀。你知道吗,听到他这样评价,我都觉得眼眶发热。她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还留下了那么美的文字,能感动那么多人,也算值得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刻在乔楠心里的,即使过去很久了,一提起来,他的心脏还会隐隐作痛。黄金子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没有忘记薛冬梅。转眼她的忌日又要到了,回港城的时候,黄金子会买两束花去看她。
黄金子终究还是在出差途中,不能出来太久,跟乔楠吃完饭,就要离开了。乔楠心疼她花的路费,更心疼她这样跑来跑去,便说道:“别再这样跑了,咱们下次在港城见就行了,或者我去北京找你。”
黄金子调皮地问道:“看来,你是不想我来找你?”
“不是,是担心你花钱太多,太累了。”
“不用心疼,我们单位虽然让人累到崩溃,补助倒是给的很大方。”黄金子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倒是你啊,累死累活也就罢了,还那么不自由。要见你一面,要么趁你休假,要么趁你住院,哪个姑娘能耗得起?”
乔楠哈哈大笑:“你不是常来看我吗?”
黄金子微微一怔,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然而乔楠却什么都不说了。没办法,还是自己主动出击吧!
“乔楠,你希望我来么?”
“……?”
黄金子眼前氤氲着一片薄薄的雾气,表情也有些古怪:“我是说,我来这里,你会高兴吗?我不来的时候,你会想我吗?”
乔楠略一思考,点点头:“会啊。”
黄金子再一次被他的木讷弄到无语,她期待的是他会毫不犹豫、满心欢喜地说出来,而不是这样踟蹰老半天。
或许,就是他对自己的期盼并没有那么热切吧!也或许,他从心底不能接纳其他人。
他们都对彼此十分了解,他知道她的每一段感情经历,她知道他家里的那些是是非非,甚至可以说,他们比一般男女朋友更要亲近,但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走不到那一步。
在黄金子看来,若是薛冬梅还在,她跟乔楠一定会成为一对伟大的恋人,就是教科书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恋人。最终,他们会在平凡中创造出累累硕果,也写进教材,激励后人。黄金子很羡慕这样的感情,可是她做不到。
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看着身后越来越模糊的乔楠,一股无法遏制的哀愁蔓延开来,黄金子突然变得很绝望,不祥的预感总是笼罩在心头,她隐约觉得——
这是她最后一次千里迢迢来看他了。
送走黄金子之后,乔楠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是的,心里很沉,所以就走得很慢。在这种时刻,他最希望回到训练场上,或者直接去战场,只要一玩命,就什么事都不会想了。
他在楼下抽了两根烟才上去,一进病房,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乔楠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往后退了一步,她却毫不犹豫地钻进他怀里,说道:“我一晚上没睡,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打车一个多小时来到这里。我累坏了,所以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她的打法向来让他招架不住,乔楠又不是冷血动物,她都这样了,还怎么赶她走?他说道:“那你先躺在我床上睡会吧,我到外面等你。”
乔楠本来想推开她的,可她竟然软趴趴地倒在自己怀里睡着了。乔楠没辙,只好拖着受伤的腿把她抱了起来。好在她为了模特事业拼命减肥,抱起她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她确实累坏了,蜷缩得像只小猫一样,睡得十分香甜。她拖着一个行李箱,桌子上还放着一个保温饭盒。她说昨晚没睡觉,是不是连夜煲汤了?
乔楠非常感动,又充满了愧疚。他想去抚摸那张白皙的脸庞,却又担心自己的手太粗糙,弄伤她的皮肤。他想,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也不错,但是他的愿望几乎没有实现过。
文婧的手机来了几条短信,震动声让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文婧的“老爸”给她打电话了。乔楠立刻回到现实,嫌恶地看着那个震动的手机。
文婧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乔楠已经不见了身影,只留给她一张纸条:
“文婧小姐:
我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情景,深知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我还是那句话,我跟你分开,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心里还住着一个人,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段新感情,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我已决定戎马一生,不会再留恋儿女情长。感谢你给予我的所有热情,可我是天下第一混蛋,此生无以为报,抱歉!珍重!”
文婧环顾四周,乔楠的行李已经全都不见了,看来他已经回部队了。文婧一掀被子,在医院里奔跑起来。她出离愤怒,以至于都没有发现,她没有穿鞋子,在光着脚奔跑。
外面有一辆军用吉普,一个人正在往上装行囊。文婧尖着嗓子大喊了他一声,乔楠一回头,一记响亮的耳光迎面扇了过来。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医院瞬间安静了。
“你他妈说得没错,你就是天下第一混蛋!”盛怒之下,文婧早已忘记他说过的“言之美者为文”,脏话一股脑地全都冒了出来:“我他妈疯了,大半夜的去超市买乌鸡,就想给你炖一碗汤喝!我他妈疯了,几个月前打个飞的来跟你吃一次火锅,现在又打个飞的来给你送一锅汤!我的一片心意,全都喂了狗!”
驾驶员小夏也懵了,他跳下车,试图将文婧拉开,但是乔楠却制止了他。乔楠走近文婧,冷静得有些可怕:“我对不起你,要是打我能出气,你就打我一顿吧!”
文婧愣了一下,接着毫不手软地拳打脚踢起来,乔楠丝毫不闪躲,任由她发泄。不一会儿,文婧打累了,瘫软在地上哭喊道:“我没有妈妈,爸爸又不管我,我全心全意地向着你……可你莫名其妙地跟我分手,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影响会更加恶劣。而文婧哭得凄惨,更显得乔楠冷酷无情。或许是那句“没有妈妈”触动了他,他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你知道失去亲生母亲的滋味吧?”
文婧暂时停止了哭泣,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五岁那年冬天。那天寒风凛冽,冰天雪地,她和姥爷坐在医院走廊上,等到麻木,手术室的灯才熄灭了。
文婧忘了大夫是怎么说的了,只记得姥爷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发出了悲凉的哀嚎:“报应啊!报应!姓文的犯下的罪,为什么要美华来承担啊?!”
护士都去抢救姥爷了,她拉着大夫的手,苦苦哀求:“叔叔,你再救救我妈妈吧!我还没长大,她不会死……我家里有好多好多钱,要是不够,我爸爸还在国外挣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救救妈妈,好不好?”
那个场景,文婧一辈子都忘不了;失去母亲的痛苦,更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平的伤痛。面对乔楠的质问,她喃喃道:“我知道,无论哭得多惨,叫她多少遍……无论花多少钱,她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乔楠红了眼眶,在她耳边说道:“我也失去过母亲,她甚至都没有听我叫她一声,也没有抢救的机会……”
文婧傻眼了,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肯定猜出一些什么了。乔楠依旧红着眼眶,说道:“我常常想,要是当年她被送去了医院,会不会抢回一条命?可是没有如果,司机逃逸了,她死了。在若干年后,她的命换回了一点微薄的补偿,让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免于破产。”
乔楠站起来,大声说道:“将心比心,现在明白我的痛苦了吧?跟你一样,对于肇事者,我永远无法原谅。就此别过吧!保重!”
乔楠矫健地上了车,留下文婧还在原地傻愣着。对于这个世界的荒诞,她唯有深深的无力感。即便如此,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乔楠口中的肇事司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呢?可如果不是,他怎么又会做得那么绝呢?
文婧又一次恨死了父亲,如果不是他,妈妈就不会死,她也得以跟乔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她要给爸爸打电话,先发一顿脾气,可是一打开手机,就看到爸爸发来的两条信息:
“公主殿下,今晚打扮得漂亮点,跟爸爸去吃个饭。”
“我大宝贝要我操心女婿的事,我哪敢不照办?但是说好了,你得陪爸爸去。”
文婧又哭又笑,不知如何是好。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爸爸打过来的。她拨回去,想告诉爸爸,这是她最后一次来找乔楠了。可是爸爸的电话,却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