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天上竟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

    明明下雪的时候气候不该寒冷,而此时街上的人们都纷纷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加快了步伐,想快点回到家中饮上一杯热茶。

    京郊皇陵的守陵士官打了个哈欠,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

    “今儿个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冷?”他抱怨者对身旁的小个子士官说道,“我回去那件厚衣裳,不然一会儿巡逻怕是要染上风寒,要不也给你拿一件?”

    小个子士官笑着点了点头,刚到了声谢,却见对面人的身后好像又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刘大哥……你身后刚刚好像飘过什么东西……”

    “去去去,这青天白日的,不要说这些怪力乱神的。”

    “是真的!我刚刚看到……”

    “看到也当做没看到!”姓刘的士官一脸严肃的打断他,“这里可是皇陵,葬的可都是皇家贵胄,乱嚼舌根小心被罚!”

    “我……我害怕……”

    刘士官苦笑了一下,”你刚来,慢慢就习惯了,走走走,跟我一起回去拿吧。”

    小个子士官脸色铁青的点了点头,却还是拿眼光瞟向刚刚出现人影的地方,按理说那可不是人的速度,难不成真是这皇陵里的……

    他摇了摇头甩掉那些让他恐惧的猜测,加快了脚步。

    谢姝脚下步子飞快,当着守陵士官的面就闪了进来,又不停的往陪葬陵奔去。

    她有些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确认那座端惠太子墓里面,到底是不是空的。

    天宁帝说的笃定,可她不知怎么,就是不相信。

    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肯。

    或许,或许是李渲像她一样吃了假死药,在找人从陵里把他挖出去,然后随他心意的自在生活,所以她要亲自确认一下,只要她把封墓门上的机关打开,进去确认一下那个棺椁,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

    她飞快的绕上方城,钻进了明楼,明楼里依旧有些昏暗,却不如上次夜里来的时候阴森可怕,她很快的就找到了通道入口,却在踏下台阶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如果。

    如果她打开了棺椁,里面躺着的是李渲,她该怎么办?

    那她真的太该死了,在他死后还不肯放过他,还去惊扰他的歇息。

    心里有个隐隐的念头在小声的劝她走,可她的脚就好像被牢牢的粘在那个石阶上,有些漆黑的甬道仿佛再次有魔力的召唤她,要她走下去。

    她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理智告诉她她并没有来确认的理由,也不知道确认后要怎样。她要以什么立场来过问他的生死,她不是不知道李渲对自己的心意,却一次又一次明白清楚的拒绝,而如今若是他真的死了,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假惺惺的不舍留恋?

    心里好像有头猛兽在冲撞,可就是找不到出口。

    这座墓对她来说是个噩梦,上一次打碎了她虚幻的妄想,她背出了哥哥的尸骨。

    而这一次,她很可能会看到那个如画中人般清俊的青年躺在那里,好像她做的梦一样。

    谢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果断拿出了准备好了的火折子,一抬腿便走了下去。

    她不是没有别的方式,可她偏偏想选这或许最残酷但也最直接的那种。

    封墓门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门上刻的神像栩栩如生,只是那双眼睛的眼神却让谢姝品出了一丝悲悯。

    按照她记忆,谢姝摸索到神像手中武器的那块凸起,果断的摁了下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机关开启的低沉轰隆声,甬道内安静的只剩谢姝的呼吸。

    她心下一乱,不由得凑近了一些,更加用力的按了下去。

    封墓门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会这样?

    这次她用了力气,连续按了好几次,以她的指力,哪怕是机关再迟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动静。

    除非……

    机关被毁,这座墓被永永远远的封起来了。

    谢姝心底涌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她凑近了用火折子照明仔仔细细的查看,发现这两扇封墓门连一丝面缝隙也无,好像被什么东西浇灌成了一整块,断无再次开启的可能。

    这座墓的主人在对她说“不”。

    那些被掩盖好的情绪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疯狂的往外倾泻,挤的谢姝的心里又涩又痛。

    封墓门的原因,是墓主人已经离开,不想被阳间的人惊扰了安息。

    谢姝踉跄的退后了一步,捂住了心口。

    不,不一定,也许是前来接应的人带走了李渲,怕被人发现是座空墓,所以把墓门浇灌死了!

    对!

    还有那个盗洞!

    谢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拔腿便跑了上去,她心里计算着那个盗洞的位置,跑到了那附近的位置仔仔细细的搜寻了起来。

    这一找,足足找了几个时辰。

    周围的地几乎被她搜遍了,可是连个盗洞的痕迹都没有。

    墓门被封了,盗洞被填了,这下子她真的进不去了。

    谢姝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想继续自欺欺人,可是她做不到了。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是杂乱又茫然的情绪,理不清楚。

    上次在这座墓中,她很想杀了李渲,可她下不去手,因为自始自终李渲都没有做错什么。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受害者,五年前他没了江山和皇位,捡回了一条命,却亲眼见到母亲的手下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五年后他为母亲的意志所逼而宫变,落得个囚禁深宫的下场。

    而谢姝的“死亡”,是他的最后一击。

    这一击,击碎了他最后生活的希望,让他决定带着他这辈子做过最美的梦,永远的沉睡墓中。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李渲的那天,满城亮起的灯火映在他眼中,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辰。

    她想起了药王阁那日在马车上温暖又舒适的午后,他手中的瓷瓶和帕中的鲛珠,和那瓶后来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药。

    她想起了瑞王大婚那天,他眼中的喜悦和苍凉,温暖的手和他颈上冰冷的剑,和那一朵朵滴落在地上的血色的花。

    他说过,“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

    他还说过,“我只希望你开心。”

    似乎他的一切都只围绕她,生也好,死也罢。

    他的愧疚和爱意好像一张大网把谢姝牢牢的困在其中,如今他带着她穿过的嫁衣合葬更是像一柄滚烫的烙铁透过皮肉直直烙在她的心脏上,疼的她四肢都在抽搐颤抖。

    她不知道该怎么理清楚这些纷杂的情绪,只能痛苦的抱紧了自己的头,更深的低了下去。

    卫承赶到皇陵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

    他找到谢姝的时候,谢姝正靠在一尊石像生的背后,黑夜几乎隐藏了她的身影,只有不远处享殿里映出来的微微烛光在她的脚下透出细小的光晕。

    卫承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只有皇陵里呼啸的风,好像有人在哭诉。

    半晌,终是卫承先开了口。

    “端惠太子对你有情,我很早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此时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也大概猜得到,若不是当年的事,你也会心仪于他。”

    谢姝的影子微微动了动,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父亲曾对我说过,你一直希望陪伴你的人是一个谦和温润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我自知,”他顿了顿,“比不上端惠太子。”

    “我和李渲永远都走不到一起。”

    谢姝淡淡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我知。”卫承好似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嘲弄。

    “若不是因此,我又如何有机会呢。”

    他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讲什么说出口。

    “可是若我告诉他你还活着的消息,至少他能活着,如你希望的那样。”

    “宫变那日,我不知道那是你做的局,你口中的唯一遗愿,便是希望陛下能够放过端惠太子,也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一句都没有。”他又轻笑了一声,“我自作主张没有告诉他你还活着的消息,也没有告诉你他自尽一事,你怪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一时间,空气再次归于寂静。

    “卫承,”过了半晌,谢姝开口,“我不怪你。”

    “……为何。”

    “端惠太子非死不可,就像谢允一样。”

    卫承没有回答。

    “其实我的内心早就藏着这个猜测,只是,我从来就没敢细细去想,李渲有今日的结果,在我作出选择的那日心里便已经了然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留下那个‘遗愿’,希望他能活着。”

    “我只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想,我可以选择让他活,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他。”

    只要李渲活在世上一天,永安之乱就有在被翻开的可能,天宁帝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威胁留在身边?

    李渲不过选择了将这个结果提前,解决了天宁帝的心头之患罢了。

    就算卫承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呢?

    再与天宁帝起一次帝位之争?李渲已经没有资本了,他的羽翼是被谢姝亲手削去的。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谢姝的语气听起来很迷茫,还有明显的哽咽。

    “我似乎太过自大,总觉得自己可以欺骗一些人,瞒过一些事。可如今,我连我自己的结局或许都操控不了。”

    她还活着,天宁帝已经知晓了,若是法典的修订完成,天宁帝会不会还留着她这个知道当年全部秘密的人?

    还有卫承。

    “我们从来都不能真正的选择。他不能保护你,但我能。”

    卫承伸出手,想要触碰藏在阴影里的谢姝,却停在了半路,收了回来。

    “谢姝,其实你和端惠太子很像,是个心中有慈悲的人。”他开口,“而我不一样,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想保护我爱的人不受伤害,你聪慧又通透,却学不会放过自己。”

    “他为你做了很多,我都知道。我去送行的时候,带着那日你穿过的喜服,他的表情很满足,那一刻我便知道,他会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个疤,永远都剜不掉。”

    听了他的话,谢姝闭起了眼睛,然而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人的眉眼。

    还有那个梦,那个他沉睡在棺中的梦。

    如今,皆成了现实。

    她要如何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在几日后身穿嫁衣嫁入侯府,留下他一个人寂寞荒凉?

    “谢姝,五天后的大婚还是会照常举行,你可以不来,我不会逼你,但你的名字还是会写进我的族谱里,成为昭平侯府的女主人,在我百年之后与我一起受后代供奉。”他的语气冷冽,还有难掩的痛意。“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

    说完,卫承便要转身离开。

    刚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

    “夜里天凉,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