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坐在大理寺的后院里,望着庭中的那颗榕树出神。
已经是初秋了,树枝上一朵花都没有,但不知怎么就让谢姝就突然想起了昨晚那颗被人插满桃花的树。
她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青鸾山玄妙观学艺,在山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学艺枯燥,无聊的山中生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清冷了些,于是种满了桃花的后山变成了她的最爱之所,以至于过了花季都要盯着满园光秃秃的桃树们难过许久。
有一年的花期刚过,她便在师弟莫名其妙的目光下,提着一个包裹兴高采烈的去了后山。
彼时师弟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桃花花期过了,这个小师姐还能有这么开心的时候,本来没觉得会有什么事,可是一连几日都是这样,他实在是好奇,便跟了前去。于是便震惊的看到那个稚嫩的身影,手里拿着涂红的铜片削秃了满山的桃树。
师傅心疼,明里暗里的说了小师姐好几回,可她还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去后山虐待桃树,哦,除了每年的花期。
就是这样年年岁岁的折腾,小师姐练成了平辈中最精湛的指法,后山的桃树也不必再被虐的凄惨,因为她只需要用剪成花瓣形状的厚纸片便可以重现桃花胜景,不削飞一片枝桠。
谢姝想起昨晚那个白衣人,不知道是不是与自己师门有些渊源,亦或是巧合。毕竟她离开玄妙观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小谢少卿!”
谢姝不用回头,便知这独特的称呼来自谁。
宋予川看到她一脸惊奇,“今日不是休沐吗?怎么会在这?“
“在家中也无事可做,便来大理寺看看。”
“今日是明安公主的择吉,就连城里的百姓都去夹道观望了,公主鸾驾,大人也不去看看?”
谢姝这才记起,今日明英公主要亲自去昭平侯府择吉,对于明安这个人,她也只是在大宫女案中有接触,其他的都是从韩晏那里听来的。虽然那日明安对她的态度不善,谢姝仍然觉得这位公主是一个值得人敬佩的女子,她可以为一个婢子讨回公道,可以替自己的父亲征战沙场开辟江山,也可以抛却自己的身份,亲自来心爱之人府上为自己择定吉日。这样一个明艳勇敢的女人,谁又会不喜欢呢?
谢姝点了点头,“反正无事,我突然也想去凑凑热闹。”
“哈哈,小谢少卿那就快去吧。“宋予川道,”不过今儿个街上防卫严得很,小心冲撞了大人。”
“无妨,若是有事,便差人来寻我。”
昭平侯府地处偏僻清幽,离大理寺府衙并不算近,然而一条直路走到底便到了。谢姝出了府衙,没行多远,便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宋予川的那句话。
这条路上军巡院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看到可疑的人便要上去盘查一番。
前面有个领头的巡官,看背影高大挺拔,一回头却是一张让谢姝熟悉却又惊讶的脸。
“展……锋?”
展锋看到了谢姝,立马小跑到她眼前行礼。“谢少卿。”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姝很是疑惑,负责这片区域的巡官和她也算是相熟了,什么时候变成展锋了,他不是麒麟卫吗?
“是下官请求侯爷调我来军巡院的。”展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不擅长解释,有点木讷的笑了一笑,小麦色的脸庞微红。
谢姝哑然,“不是被你们侯爷罚了吧?”
“不是不是,真的是下官自愿来的。”
的确,展锋遭的是无妄之灾,卫侯爷就算再不讲道理,不安抚也就算了,绝不会把他从麒麟卫赶出去,那岂不是寒了属下的心?
她看了看前面青年有些羞涩的脸,一个念头升了起来,他该不会是想要报恩吧?
谢姝张了张嘴,却顿了顿。多少人挤破了头受尽考验才能进入的麒麟卫,他就这么甘愿拱手让人,自降到军巡院来?要知道麒麟卫调任出来的,不是将军便是宗室的暗卫,他这又是何苦?
谢姝心里叹了一口气,“展锋,你的伤都好了吗?”
“回少卿,都好了,我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大事儿。”展锋笑笑,谢姝这才注意到,这个少年的左眼下有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倒是颇有惊艳之感。
谢姝突然就想起了那天在堂上跪着的少年,目光里满是绝望。
而眼前的人,目似星辰,里面的是感激和新生。
一瞬间,谢姝感到了极大的慰藉。
她拍了拍展锋的肩膀,“那以后大理寺附近的防卫,都要拜托展巡使了。”
少年本以为眼前救了自己一命的谢少卿会责备他离开了麒麟卫,又或者是说些自己救了他不过是职责背负正义,让他不必介怀,却没想到他只是像一个老友一样,说了一句暖到心坎的话。
展锋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的不能更正确了。
昭平侯府一反常日的安静清幽,此时府门和附近的街道岔口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军巡院的官兵和禁军,前来一睹公主天颜的百姓都站在官兵戒严的范围外,一个个伸着脖子议论纷纷,等着这位闻名天下的公主前来,也想看看能嫁给再世潘安卫侯爷的女子到底长的什么样。
谢姝夹在人群里,看着侯府大门站立着的挺拔身影。
每次见到卫侯爷,他的背都挺的很直,似乎是行伍出身的缘故,总是比同龄的男子显得挺拔和高大。那双喜怒不定的眸子总是难以让谢姝意识到他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
卫承身着玄色麒麟纹的劲装,将头发高束,饰以金冠,他负手而立,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嘴角依旧带着那抹笑。
他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上次在盈夏一案中见过的侍卫,只是这次身着暗红的衣袍,下摆上一只银线绣成的麒麟栩栩如生。想必便是麒麟卫的常服了。
原来他也是麒麟卫,谢姝的目光刚刚移走,便听到远处有车马声,周围的人群开始攒动,“来了来了。”
明安想必不是喜欢大排场的天家公主,她乘坐了公主的御撵,除了抬轿的和四个护卫,便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看着装扮地位,像是公主的乳娘。
谢姝被周围的人群挤来挤去,探着头从防卫司官兵的缝隙里看到轿子停了下来,昭平侯和他的那名麒麟卫近卫上前迎接。卫承站在撵前,微微俯首,发冠上的飘带落在他的肩上,他躬身,伸出一只手,唇边的那抹笑容在盛午的阳光下显得那般夺目耀眼,“臣卫承,恭迎公主凤驾。”
那一瞬间,谢姝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首辅大人家的孙女儿要为了卫承要死要活的了。
他像一个世间温柔多情的翩翩公子,却又是手握大权杀伐果断的将军。这一刻,他说着恭敬的话,却又摆出亲密却不失礼数的姿势,邀请他未来的夫人下轿。
然而,轿子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围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连谢姝都颇为疑惑。她觉得明安很是钦慕卫承,没必要在此时拿这个架子吧。
“公主,您是不是累了呀。”站在轿旁的奶娘有些着急,她看着一动不动伸着手的卫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许是盛午太阳大,公主有些不适吧,公主,公主?侯爷在侯着您呢。”她伸手轻轻敲了敲轿身,然而,还是没有动静。
卫承收回了手,却神色未变,他拱了拱手,“臣失礼了。”说罢便一把掀开了轿帘。
谢姝看到了卫承一贯挂着笑容的脸色大变,而随即响起的是人群里的尖叫大喊——
“这!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是死了吗!”
慌乱来自于面向轿门那一侧的百姓,随即整个街上的人都慌了起来,有的着急离开,有的吓得仓皇失措,有的跌倒在地,现场一片混乱。
“大家别慌!”谢姝大喊,“军巡院!维护好秩序,保护百姓!”她急忙找出自己随身携带象征身份的玉牌。“我是大理寺少卿谢旻,封锁好现场!”
她钻进了被官兵奋力保护好的包围圈,几步跑到卫承面前,正好看到他试探了公主的鼻息。
她一扭头,看到轿子的一瞬间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明安穿着剪裁得体的暗金纹红色衣裙,乌发饰了金步摇,她端坐在轿子内,闭着眼睛,眉目如画,唇红的如血,却泛着异样的紫,若不是唇边有血迹,仿佛只是睡着一般,还挂着一抹微笑。这是那抹微笑此时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生寒意。
卫承看了谢姝一眼,似是有些诧异,却没有多问。“没气了。”
他淡淡的语气让谢姝不由得看了他好几眼,旁边的乳娘早都吓得晕倒在地,抬轿子的几人也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卫侯爷!”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也钻进了现场,谢姝看见了他,心里倒是安定了些。
“发生什么事了?咦,灵毓你也在啊?”韩晏有些惊喜的同谢姝打了招呼。
“咳。”谢姝斜了他一眼。
韩晏立马收了声,看了一眼轿子内,惊呼“我的天,这是中毒了?”
谢姝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公主薨了。”
“什么?”韩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刚刚离得较远,只知道这出了乱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万万没想到,一朝的公主居然当街暴毙,死在了择吉之日。
“侯爷,请问接下来该何如?”谢姝拱手问道。
卫承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冷淡,又有些意味不明,他开口,语气倒是如常。
“谢少卿前当去禀报圣上,现场由韩侍郎接管,而本侯便留在府里,等着几位大人的问话,谢少卿以为如何?”
“下官不敢。”谢姝作惶恐状,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卫承摆了摆手,嘴角弯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事情发生在侯府前,本侯又是目击者,或许在大人眼里,还是与此案有瓜葛的人呢。”
他轻轻的语气有些阴森,谢姝又想起来那天早朝宣布婚事后卫承对她讲的话,似是一语成谶。
不过,这人虽然语气不善,却好歹还算是通情达理。韩晏仵作出身,留在现场第一时间检查再好不过,然而这皇上的滔天盛怒,恐怕就要她来接着了。
谢姝的脑中突然闪过了赵延年的脸,心里不由得长叹了口气,上次才刚刚答应过他老人家要保全自己,谨言慎行,结果这次就又误打误撞的掺合进了公主身殒这样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此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和韩晏点了一下头,便匆忙的进宫面圣了。
“韩侍郎,似乎和谢少卿私交不错。”韩晏交代了人回刑部报信后,便听到了旁边的侯爷说了这么一句。
他心里有些拿不准,堆起一个笑,“还行还行,呵呵。”
“随便问问而已,不必紧张。”卫承理了理衣袖,“一会儿敕令就要到了,本侯先回府了,有需要的尽管差人进来便是。”
韩晏连连称是。
“还有,公主向来是个倔强的性子,别委屈了她,也别让她在这外面待得太久。”
卫承离开时留的这句话让韩晏有些唏嘘。
说这个侯爷吧,即将婚配的公主当街死了,也不见他露出悲戚的神情。可若是说他冷血无心,那句话却藏了些许韩晏看不懂的感情。
韩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在这人潮混乱的街上,在侯府高高的门楣下,在侯府下人和近卫的拱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