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声声“姐姐”,让灵昭浑身不自在,其实她并不常常这样称呼自己,不会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跟前,更不会在皇帝跟前,反而是私下里,才这样喊她一声。
“娘娘,请您节哀。”灵昭对此不敢有异议,只能道,“索尼大人忠骨长埋,功在千秋。”
“多谢你。”舒舒道,“但我们终究是侍奉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人,我会尽快振作起来。为了大姑父的英年早逝,皇祖母很是悲伤难过,可我这两天,也没法儿去照顾她老人家,灵昭姐姐,只能辛苦你了。”
灵昭忙道:“是臣妾的本分。”想了想又说,“太后和臣妾商议,说是否要为长公主收拾一处殿阁,太皇太后很可能想把女儿接回身边。”
舒舒道:“姑姑若是住在宫里,必定在皇祖母身边,你和苏麻喇嬷嬷商量吧。”
这样一来一往,说些宫里的琐事,灵昭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了。
实则舒舒尚未掌权六宫,灵昭也没资格出手料理宫闱之事,但她常常陪在太后身边,太后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懂的人,见灵昭聪明,之前一阵高娃刚好病了,太后就顺手将一些事交给她打理。
虽然只是柴米油盐的琐事,灵昭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心里高兴,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计较,舒舒自然也不能介怀。
而眼下,皇上亲政在即,舒舒很快将执掌六宫,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将来宫里的权力和辛劳,该如何分配。
小坐了半个时辰,灵昭才退下,在皇后殿中还很平静的她,走出坤宁宫西侧门,没来由的心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冲出眼眶。
她几乎忘了这是在宫道上,忘了能有很多人看见她的模样,一路流着眼泪走回翊坤宫,冬云拦也拦不住。
到坤宁宫来请安的董答应,刚好看到这一幕,见过皇后回到住处,来相邻的荣答应屋子里,便都告诉了她。
宫女吉芯在一旁听着,奇道:“这就怪了,是皇后娘娘死了爷爷,昭妃娘娘哭什么。”
荣答应捧着肚皮说:“总不会是被娘娘责备了吧。”
董答应道:“那不能,我见了皇后娘娘,娘娘很和气,不像是动过怒呢。”
荣答应想了想,命吉芯去为董答应倒碗凉茶,打发了她之后,拉着董氏的手说:“咱们俩,千万要谨慎小心,别瞎站错了边。将来这后宫里,必定是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的天下,我们若是一时糊涂跟错了人,可就没有将来了。”
董氏孱弱,听得心惊胆战:“我听姐姐的。”
荣答应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咱们就跟着太皇太后,跟着皇上,别瞎搀和。”
此刻,也有其他宫人撞见昭妃从坤宁宫出来掉眼泪,一句话送到慈宁宫,苏麻喇再三找人证实后,才告诉了玉儿。
“打听清楚了?”玉儿道,“别叫一些小人胡编乱造,挑唆后妃和睦。”
“奴婢知道,所以才问了好几个。”苏麻喇应道,“没错,是哭了,从坤宁宫走出来,边走边哭。”
“那皇后也该知道了?”玉儿问。
“兴许吧。”苏麻喇道,“好好的,昭妃娘娘难道是为索尼大人掉眼泪?”
玉儿摘下眼镜,揉一揉眉心:“既然是从坤宁宫出来哭,舒舒一定知道灵昭为什么哭,那就结了,是她们之间的事,你我不必瞎操心。”
苏麻喇说:“她们还小呢,您不引导引导?”
玉儿问:“引导什么,后妃争斗?”
苏麻喇苦笑,不言语。
玉儿说:“别的事也罢了,偏偏这上头我可引导不来,我这辈子几时花心思和女人斗过,皇太极放纵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盛京的后宫,从来都是我的天下。”
苏麻喇失笑:“这话说给晚辈听,把她们的眼珠子都要馋得掉出来,也就是您,也就是太宗才有这魄力。”
“那时候科尔沁霸气,皇太极霸气,我更霸道。”玉儿随手收着书,说,“往后的确是难了,玄烨这儿会变成什么样,我心里也没数。”
“您不是说,不能只许皇上和皇后娘娘好,昭妃娘娘也要一视同仁。”苏麻喇道,“往后,也多疼疼昭妃才是。”
“话是如此。”玉儿对苏麻喇道,“但妻妾有别,照我们八旗的规矩,灵昭在舒舒跟前,永远都是奴才,她必须明白自己的本分。”
翊坤宫里,灵昭哭得伤心,也顾不得什么阿玛的眼线,顾不得宫里宫外怎么传,只想把心里的憋屈,全都哭出来。
她再也不想看见帝后的恩爱,每见一次,都把她火热的心浇得冰凉,把她虔诚的心撕得粉碎,怪就怪,是她先动了情。
冬云怯怯地捧着水盆,劝道:“小姐,等下宫里都传遍了,回头说是皇后娘娘欺负您可怎么办?这还是好的,万一变成您故意装可怜装柔弱,诬陷皇后娘娘欺负您……”
“你出去吧。”灵昭抽噎了几声,“我自己会洗脸,你退下吧。”
冬云却捧着水盆跪下,说:“小姐,您不能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呀,您有委屈,您去对皇上说,他是您的丈夫啊。”
灵昭怔怔地看着冬云,冬云又道:“皇上是您的丈夫,是保护您的人。”
想到方才在坤宁宫,皇后红肿的双眼,必是在她进门之前赫舍里舒舒哭过一场,才叫皇帝百般怜爱。
而最后,赫舍里舒舒是笑着推开了皇帝的手,一个沉浸在祖父去世悲伤里的人,要被哄得多开心,才能笑出来?
自己呢,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完了,很可能还要向多方交代,到底为什么哭。
她的眼泪,一文不值。
灵昭抹掉眼泪,就着冬云的水盆洗了把脸,顶着清透的脸颊坐到镜子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小姐?”
“你们传话出去,就说我是为了皇后娘娘伤心,是为索尼大人掉眼泪。”
“奴婢知道了。”冬云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对家里也这么说。”灵昭道,“其他一概不要废话。”
坤宁宫里,送东西回赫舍里府的人归来向皇后复命,因昭妃下赐了亲手抄写的经文,府里也准备了回礼,以及索尼身前之物,想要给皇后留一个念想。
“这是坤宁宫,是我与皇上的寝殿,爷爷的东西摆在这里不合适。”舒舒道,“送回家去,放在我的闺房里便是。”
石榴则捧着赫舍里府上的回礼,亲自送来翊坤宫,灵昭气地迎到门外接待。
石榴偷偷看了眼这孩子,许是时间久了,红肿已经消退,至少这会儿看来,精神又体面的美人儿,哪里像是哭得很凶过的。刚才那些传言,真真假假,可信可不信。
“请姑姑多照顾娘娘,娘娘这阵子必定茶饭不是,加之又天热。”灵昭和气地说着,“请皇后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石榴离了翊坤宫,禁不住还回眸看了眼,边上的小宫女说:“姑姑,昭妃娘娘到底哭什么呢,弄得人人皆知。“
“别多嘴。”石榴训斥道,“本不是人人皆知的事,就是你们嘴碎到处宣扬。”
但这会儿训话,已经不管用了,莫说太皇太后和太后,连玄烨也知道了。
但玄烨今日与熊赐履探讨满汉矛盾和朝廷制度废弛,君臣聊得十分投缘,回过神天也黑了,熊赐履才匆匆离宫。
玄烨满脑子家国天下,回到乾清宫,大李子问他今晚如何过夜,他随口说:“还能怎么过,看完书就睡了呗。”
大李子提醒道:“您叫奴才惦记着,下了课堂后,要去乾清宫看望皇后娘娘。”
玄烨抬起眼皮子,突然想起白天的事,问道:“对了,朕记得熊赐履来之前,你说什么,昭妃哭得很伤心?”
大李子尴尬地低下头:“奴才不该拿这些事来打扰您,但眼下索尼大人故世不久,倘若传出后妃不合的言论,对皇后娘娘对您都没好处。奴才想着,今日事今日毕,您是不是主动解决的好。”
玄烨说:“你这样的心思,做朕的大臣也足够了。”
大李子慌得不行,忙跪下道:“皇上,先帝爷也曾对吴良辅说过这样的话,皇上,您千万千万,别再对奴才说这样的话,奴才受不起。”
玄烨绕过桌子,走到大李子跟前,温和地说:“快起来,你膝盖不好。”
大李子颤颤起身,满心感激和忧愁,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甚至是权力,这辈子但凡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在乎后世能否有人记住紫禁城里曾有这么一个太监,只愿不要再做第二个吴良辅,一生侍奉皇帝。
“是朕不好,说了轻率的话,叫你惶恐不安。”玄烨态度诚恳,却道,“也是朕不好,今天让皇后难堪了。”
大李子愣住:“皇上,您是说?”
玄烨理了理衣袖,不大高兴地说:“明知道朕在坤宁宫,她来做什么?既然她愿意来,那就别怕看见,看见了还要哭,就是活该。别担心,昭妃为什么哭,你们不知道,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