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见佟国纲,除了交代他几件事之外,便是关于外戚权重,遭人忌惮,提醒佟国纲,佟家人在这个节骨眼下,该如何行事。
眼下最值得信任的,毫无疑问是佟家人,玉儿没理由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将他们逐出朝堂。只要佟家人行的正,便是那些爱找茬的宗亲,也无话可说。
“皇上释服后,就要升朝听政,暂定于武英殿,待来年玄烨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后,再迁回乾清宫升朝。”玉儿对佟国纲道,“每日朝会,你必列席,任何国事,自然有四大辅臣商议决策,你什么都不用说,光是站在那里,保护着玄烨,就足够了。”
“是。”佟国纲朗声答应。
“把你当个侍卫用,必然是委屈你的。”玉儿道,“你就想着,你是在凭一己之力,捍卫整个大清。”
佟国纲忙道:“臣不敢,但保护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臣万死不辞。”
玉儿叹:“不要万死不辞,年纪轻轻,别把死挂在嘴边。”
如此,见过佟国纲,又等岳乐进宫,玉儿忙得只喝了一口茶,而今日,病得瘦弱不堪的七福晋,陪着她儿子一道来了。
玉儿命苏麻喇将七福晋送到自己的卧榻上,七福晋无论如何都不肯,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岳乐绝无做皇帝的心,恳求玉儿能相信他。
妯娌之间几十年的交情,就算七福晋远不如齐齐格那样能为自己出谋划策,能知自己的心思,多多少少也慰藉了玉儿寂寞的心。
她亲手搀扶起七福晋,温和地说:“岳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福临没什么差别,我怎么会不信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今日就把话撂明白,只要岳乐不做错事,我绝不让任何人为难他。”
七福晋泪如雨下,她亦是看着福临长大的,福临对她也一贯尊敬有加。如今好好的孩子没了,还把岳乐卷进来,她一面悲伤难过,一面又彷徨不安,身上本就不大好,如此病更重了。
玉儿对她说:“这么多年,该走的不该走的,都离我们而去,你且要长寿一些,哪怕陪陪我呢。”
七福晋泣不成声,对玉儿道:“妾身会硬挺地活着,替您看着岳乐那孩子。”
玉儿命苏麻喇照顾七福晋休息,再单独出来见岳乐,站在大殿里的人,亦是瘦了一大圈,昔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被福临的荒唐,折腾得心力交瘁,又迫于皇太后的威严,如今整个京城都在煽动他夺位逼宫。
八旗亲贵们,一面怂恿他,一面又嘲讽他,岳乐的辈分并不高,同辈里年纪也算小,里里外外处境之尴尬,甚至来不及为福临掉眼泪。
“为了你的周全,恐怕要将你调离京城一段日子,自然也是会委以重任,不会放你去闲云野鹤。”玉儿道,“希望你能体谅伯母的用心,不要误会我的用意,你是玄烨最亲皇伯伯,将来家国大事,少不得你来为他坐镇,爱新觉罗家的江山,你责无旁贷。”
岳乐却哽咽道:“太后,皇上他生前,最惦记的人是您,他在景山的日子,日日都会眺望紫禁城,他时常询问臣您的身体是否安康,太后……”
“是太皇太后,要记着改口。”玉儿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福临已经不在了。眼下我们能为他做的事,就是稳住江山和朝廷,不要让后世之人,说顺治皇帝丢下个烂摊子,给他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去找他心爱的女人。”
岳乐答应,用力咽下泪水。
玉儿却突然问岳乐:“你知道福临所有的心思,岳乐,你来告诉我,福临他究竟,有多爱董鄂氏?”
岳乐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玉儿道:“你会用这样的法子,去爱一个女人吗?福临对我说,葭音的人生,能与他同呼吸,他是不是只是找了个,和自己一样可怜,一样身不由己的人,在他孤零零的人生里,做个伴?”
岳乐本是性情中人,被戳到伤心处,痛苦地说:“太皇太后,皇上他,太难了。”
玉儿颔首:“可惜,都来不及了。”
待这母子俩退宫,天色已晚,再过两天,玄烨就持服满二十七天,要去坐在武英殿上,听大臣们说朝政,玉儿一直在考虑,第一天要不要亲手带着他去。
这一晚,实在是累了,矛盾着这件事,失眠数月的人,竟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没洗漱没吃药,苏麻喇见她睡得那么香,不论如何都舍不得打扰。对格格而言,眼下一场好觉,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只愿她梦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半夜里,同样疲惫的苏麻喇被宫人催醒,她警醒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满脸紧绷。
可小宫女却对她说,前头侍卫传话来,雅图长公主到了,要连夜进宫,但是他们不敢放人,怕有什么差错,想请太皇太后示下。
苏麻喇热泪盈眶,匆忙起身:“还不赶紧请进来。”
等她见到雅图,昔日的小格格,如今早已年过三十,她满面风霜,憔悴疲惫,手里的马鞭落在地上,看着苏麻喇,直掉眼泪。
苏麻喇走上前,哽咽道:“她睡着了,难得睡着了。格格,奴婢带您去洗漱,别再让她看见您这样,她的心会碎的,她最见不得她的儿女受苦受罪。”
寝殿中,睡梦里的人,眼角不断淌着泪水,喊着“福临”从梦中惊醒,空荡荡的殿阁,让玉儿绝望,如果儿子还能在身边,她愿意永远在梦里。
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喊了声“来人”,有人推门进来了。
玉儿随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问着:“什么时辰了?”
抬起头,却看见雅图站在跟前。她愣了愣,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在梦里才能肆无忌惮地掉眼泪,在梦里才能放声大哭。可她又害怕吓走雅图,害怕梦醒了看不见女儿,紧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额娘……”雅图上前来,跪在母亲膝下,哭着说,“我回来了。”
玉儿恍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女儿冰冷的手和滚烫的泪水,让她清醒,她的女儿回来了。
“雅图。”玉儿抱着女儿,卸下所有的坚强,泪水浸透她的悲伤和痛苦,在雅图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待玉儿再次躺下,手里抓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疲倦至极地带着泪水,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玄烨被拥簇而来,雅图搂着侄儿,轻抚他的背脊。
玄烨与福临的感情没那么深,二十多天来,他的情绪早已平静,反过来安抚雅图:“姑姑不要哭,玄烨会做好皇帝。”
雅图看着侄儿,欣慰地点头:“皇上,姑姑会在科尔沁,为您养最好最强壮的战马,皇上长大了,要来科尔沁玩,带上皇祖母一道来。”
玉儿则因昨夜大哭一场,今天双目红肿气色极差,实在不宜见外人,宣召了索尼和鳌拜后,隔着屏风吩咐他们,好生准备玄烨第一次升朝的事。
二人同样见了风尘仆仆赶来奔丧的雅图长公主,雅图气地将他们送到慈宁宫外。
望着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形,聪明的公主若有所思,回到殿中,对母亲道:“索尼虽是首辅,可我听说这些年,鳌拜很是狂妄,再不是当年,额娘能托付他送我去科尔沁的人了。”
玉儿吃着药,问苏麻喇玄烨在哪里,而后对雅图道:“这样的话,不要在玄烨跟前说,我想让这孩子,自己去判断他的大臣。哪怕鳌拜对外狂妄霸道,只要他能忠心于皇帝,我一切都能忍。”
“额娘有什么打算?”雅图问。
“我依然希望,可以像当年多尔衮一样,玄烨不用小小年纪就应付天下人天下事,他只要对付一个人,而让那一个,去对付所有人。”玉儿说,“眼下为了一道传说中禅让皇位的遗诏,闹得满城风雨,正好是个机会。”
雅图不安地问:“额娘,真的有那道遗诏吗?”
玉儿颔首,凄凉地看着雅图:“当时,你弟弟抛下所有人,将皇位禅让给岳乐,要去做和尚。我差点就放火烧寺,在佛祖跟前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