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韩侧妃也不大喜欢到盛京过年。
在幽州,她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娘娘,以侧妃之名,行王妃之权,风光无限。
而在盛京,她就只是韩侧妃,是个需要向主母晨昏定省的妾室。
老王妃避居别庄,老王爷游历在外。
幽州的镇北王府里,她是女主人,是接受众人跪拜的那一个。
在幽州,除了王爷,她没有跪过任何人。
那么到了盛京的镇北王府,她也不会跪任何人。
这会儿韩侧妃的贴身大丫鬟石蜜跪在镇北王跟前,哽咽着说,“主子说既到了这里,便要守这里的规矩,吩咐奴婢寅时叫醒她,好去青朴院向王妃请安。”
“是奴婢心疼主子,不忍心扰了主子清梦,主子醒过来时见误了时辰,心里着急,慌乱之下就扭了脚踝……”
石蜜以额触地,“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奴婢罪该万死,这就去王妃跟前请罪……”
年近四十的镇北王鼻直口方,身材伟岸,笑起来如雷声震动,“多大点儿事,怎么就扯到罪该万死了?你这丫头也忒胆小了。”
他坐到榻边,轻拍韩侧妃的手背,“既受了伤,就听大夫的嘱咐好生歇着——”
“王妃那边……”韩侧妃靠着大迎枕,微微蹙眉,一脸的担忧,“王妃原就不大喜欢我,我若是再误了每日的请安,恐怕王妃更不欢喜了。”
镇北王脸上的笑意就减了几分,“难道要你一瘸一拐去请什么劳什子安?大夫可说了,你若是养不好,以后是要落下病根的。她不是一向自称喜欢清静吗?哈,这会子正合了她的心意。”
韩侧妃仍然自责,“到底是我失了礼数……石蜜,你把咱们从幽州带过来的东西送到青朴院,顺便替我向王妃告罪一声。”
石蜜瑟缩着肩膀,怯怯瞥了一眼镇北王,“奴婢不敢去,王妃见了奴婢们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奴婢心里害怕……”
“没出息的东西,本王亲自去说,她还能吃了本王不成?”
昨日风尘仆仆的镇北王以为会受到整个王府的热烈欢迎,结果老婆受了风寒压根儿就没出现,儿子虽然出现了,但板着一张脸好像他才是老子。
镇北王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有借口发作呢。
待得镇北王大步流星离开,石蜜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抹了药油一点点替韩侧妃揉着红肿的脚踝,低声说,“您这又是何苦?王爷自来宠您,您同王爷说一声,那边的请安自然就免了。”
“你懂什么?”韩侧妃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睛,“按计划,姜家这会子该把穆二熙买凶杀人的恶行嚷嚷得人尽皆知了。可是昨天咱们进城,你可听到一星半点有关穆二熙的议论?”
石蜜摇摇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她们明明收到消息,计划非常成功,从掳走姜四,到故意放跑姜四,一切尽在掌握中。
韩侧妃自觉看透了一切,轻蔑地说,“恐怕是穆二熙和姜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呵,姜四亲耳听到的罪证,竟也能让咱们这位世子爷糊弄过去。”
“想来那姜四也是个贪慕虚荣的,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攀上镇北王府呢。”
“她是不是觉得,只要她顺利嫁入了镇北王府,穆二熙便是再嫌弃她的出身,也只好忍了?”
“家世差还贪慕虚荣,又蠢又没脑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位姜四姑娘了。”
韩侧妃掩嘴笑了起来,目光落在角落里一盆六角大红茶花上,“听说府里有个玻璃花房,大冬天的也能培育出各式各样的花儿来,如此景致,不办个赏花宴未免可惜了。”
石蜜道,“王妃喜静,想来府里头少有这样的热闹,不过府里到底是王爷做主,您跟王爷提一提,王爷没有不应的。”
“是呀,借着赏花的由头,叫王爷见一见镇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想来王爷心里也是好奇的。”
韩侧妃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讥笑,“就是不知道和盛京的名门贵女比起来,咱们这位未来世子妃够不够看呢?”
石蜜偷笑,“恐怕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把她比下去。”
“家世低,名声差,穆二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陛下跟前奉承多年,最后竟得了这么一门婚事吧?”韩侧妃自打知道了赐婚,心里就像六伏天里喝了冰水,爽快极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对母子不甘、忿怨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届时这赏花宴上,一边是穆二熙甩不掉的未婚妻姜四,一边是盛京顶级的贵女淑媛,谁知道穆二熙会动什么心思呢?”韩侧妃随意拨弄着榻边的金缕花银薰球,“御赐的婚事推不掉没关系,那就再纳一房高门妾室……但身份高贵的世家女哪里肯屈就做妾?咱们世子爷只好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生米煮成熟饭了。”
如今穆二熙已成气候,取他性命自是不容易,那她便一点一点毁掉他的名声,叫他在文人的悠悠众口之下无立足之地!当今天子重德行,虽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一个无良无德、品行败坏的嫡子,哪里有资格继承镇北王府?本朝废嫡重立的例子不是没有……
想到这里,韩侧妃暗暗咬住了红唇。
她与镇北王青梅竹马长大,若不是萧沐砚横插一脚,她堂堂韩家嫡女,又怎么会沦为妾室?
她要让萧沐砚知道,哪怕她是妾,镇北王府的世子之位也只会是她儿子的!
石蜜身为韩侧妃的心腹,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犹豫着说,“都说陛下疼爱世子爷,有陛下护着,恐怕世子爷的地位不会轻易动摇。”
“你当我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候动手?”韩侧妃冷笑一声,“陛下从前或许对穆二熙疼爱有加,但现在可就说不定了。
不然陛下又怎么会把区区姜四指给他?”
陛下对穆二熙的厌弃,正是她更进一步的好时机。
石蜜渐渐明白了韩侧妃的意思,“主子扭了脚,自是没有办法参加府里的赏花宴。
到时宴会上不管发生什么意外,都和主子没有关系。”
她佩服道,“主子妙计连出,简直就是女中诸葛。”
韩侧妃志得意满地微笑,也觉得自己十分聪慧。
镇北王与王妃数月未见,也不想一见面就找晦气,甚至他想,看在王妃风寒未愈、气虚体弱的份上,他可以稍微给她点脸面。
谁知道将将进了青朴院,铺天盖地的笑声就迎面而来。
“刚满周岁就会走路了……越走不稳越是要走……什么都往嘴里塞,也不管能不能吃……舔了一筷子醋,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还不会说话,但是会喊娘、外祖母、姐姐、狗狗……”
柔嘉郡主穆大漂的女儿如今十七个月了,王妃远在盛京,尚未见过这个外孙女。
此次镇北王入京,郡主特特遣了身边的陪嫁大丫鬟豆蔻跟在王府的队伍里,一同南下。
豆蔻不仅带来了郡主的亲笔书信,还绘声绘色讲了许多元姐儿的趣事,逗得王妃并青朴院里一干丫鬟婆子哈哈大笑。
镇北王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了,大漂亮这个没良心的自打嫁了人就同他离了心,一年到头都没见她带着元姐儿回娘家一次。
对她娘倒是惦记,隔着千山万水的,又是捎书信又是捎物件,好像就她有娘似的。
镇北王负手走进明厅,一眼就看到众星捧月的镇北王妃面色红润有光泽,哪里有半分生病的模样?他肚里的邪火顿时压不住了,一张脸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青朴院服侍的下人太熟悉这种阵仗了,顷刻间就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一个胡嬷嬷远远地守在门口。
“王妃气色真好。”
镇北王嘲讽道,“不知道的,还当本王滞留盛京从未离开呢。”
王妃冷冷道,“王爷胖了,不知道的还当本王妃留在幽州从未离开呢。”
她从前没有这样伶牙俐齿,不过十几年的嘴仗打下来,总是有进步的。
镇北王拔高了声音,皮笑肉不笑,“本王有韩侧妃在身边照顾衣食起居,日子自是舒坦。
就是不知道平日里照顾王妃的是谁?”
他的目光在屋里子溜了一圈,扯着嘴角阴阳怪气道,“哟,贡品不少,看来素日里王妃很得陛下欢心啊。
不过显然王妃下得功夫还不够,不然陛下怎么会给二熙指了这么一门婚事?”
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王爷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大可去陛下跟前说道。”
“亲妈都没意见,本王这个便宜爹有什么好不满的?”镇北王冷哼道,“都说陛下待二熙爱若亲子,呵呵,也不过如此。”
王妃面色一沉,抓起手边一盘点心就砸在镇北王脚下,“王爷若是疑心熙儿的血脉,不如趁早驱了我与熙儿离开,整好给王爷与韩侧妃的亲儿腾位置!反正韩侧妃惦记熙儿的世子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放屁,你当人人都如你这般小心眼不容人吗?”这个时候镇北王的神情反而缓和了一些,粗着嗓门说,“侧妃她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往盛京送一份!倒是你,年前老子伤了胳膊,你可有递回来过只言片语?”
王妃一怔,声音难得的柔和了几分,“王爷受伤了?”
镇北王傲娇地哼了一声,“当时侧妃都哭成泪人了。”
“呵,有韩侧妃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别说是伤了一条胳膊了,便是只剩一口气了,王爷也能活蹦乱跳起来。”
镇北王果真跳起来,“毒妇,你诅咒亲夫!”
王妃的手掌落在青白瓷狮子扭盖茶壶上,淡淡说,“我不仅诅咒亲夫,还谋杀亲夫呢。”
她举起茶壶往镇北王身上砸去,“王爷把我们娘俩丢在盛京不闻不问,倒有脸怪起我来?也是,王爷日日泡在韩侧妃的温柔乡里,眼里哪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既如此,王爷往我这青朴院跑什么?就不怕离了一时半会,你的韩侧妃少块肉吗?”
“你当老子想来吗?”镇北王险险避过茶壶,又躲开王妃扔过来的靠枕,一边嚎叫一边往门口逃去,“侧妃扭了脚踝不能前来请安,特央了老子来说一声……若不是心疼侧妃一片心意,老子才懒得走这一趟……”
他从青朴院落荒而逃。
王妃撑着下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脸上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深深的厌恶。
胡嬷嬷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望着一地狼藉关切地问,“王妃没事吧?王爷离去时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没事,他就是贱而已。”
“……”胡嬷嬷道,“您听老奴一句劝,韩氏那小妖精再是能蛊惑王爷,王爷心里也还是有您的。
您随便哄两句,王爷就被您拿捏了。
这日子又不是没有办法好好过。”
王妃自嘲地勾了勾唇,“我心里有数的,你瞧我刚刚不是哄了吗?”
“您既张了嘴,何不索性多哄两句?王爷被您泼了一身的茶叶沫子,衣裳该换了,您那会子趁势把王爷留在院子里才是……老奴瞧着,王爷也是有这个心思的。”
王妃摆摆手,“嬷嬷别说了,叫人来收拾屋子吧。”
说几句拈酸吃醋的怨忿之言,不过是顺一顺镇北王的心情,好敷衍着把这个年混过去。
至于同他好好过日子,早就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