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三年七月,京都之乱在皇帝带兵平叛之下而告终。陆氏一族死的死,散的散。清河王潜逃至窑县,军士哗变,砍其首级献于帝前。萧暄发出通缉令,全国搜捕叛党。
而一直行踪不定的谢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她率领着后妃命妇,参与到了安置战乱后的妇孺孤儿的行动之中,事必亲躬,细心周到,引得了臣民们一致的好感。
之前盛传的关于谢皇后卧病垂死的谣言也不攻自破。这位年轻的皇后面色红润、笑容亲切、爽朗大方,并不像京中那些贵女,反而像个来自江湖的侠女。看着她,命妇们都意识到,京城将来的风气,也许会为之一新了。
至于风头浪尖的陆贵妃,她于叛军攻打皇城时亲自守城,亡于乱军。萧暄感于她的忠贞,将她以贵妃之礼厚葬,并且赦免了陆家十四岁以下的子弟免于流放。
“她是条汉子。”谢怀珉听了下人来报陆颖之的事迹后,赞了一句,“女中汉子!如果她不是和我抢男人,我还真想和她做个朋友。”
“没抢到。”萧暄一边看着奏折,一边补充了一句。
谢怀珉问:“那她是真的跑走了?”
“随她去吧。”萧暄说,“天下这么大,干吗跑到咱们宫里来挤?她又不是个爱名利富贵的女人。”
谢怀珉点头,“可是你不是喜欢那个明将军吗?”
萧暄放下奏折,“想要启用他,将来总有机会的。现在,就先让他们两人在外面避避风头也好。陆家的关系盘根错节,还需要花费一番精力来清理。他们留下来,反而麻烦得很。”
谢怀珉靠着萧暄坐着,“外面人都说,陆家倒了,谢家该起来了。我也有私心,自然希望谢家好。但是我不想看到谢家仗着是后族就做大,生出许多不该生的野心来。”
萧暄搂着她,柔声说:“你很明理,这也是我爱你的一点。你能这么想,我自然也不会纵容谢家。这就像养个孩子,对孩子予取予求,把他娇惯怀了,反而是害了他。”
“养老防儿?”谢怀珉笑道,“可咱们谢家确实出人才,你要区别对待!”
“我还有什么不听你的?”萧暄抓着爱妻的手亲吻了一下。
荣坤进来,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几位娘娘求见。”
谢怀珉斜睨了萧暄一眼,“你的小老婆们要上门来讨个说法了。”
“有名无份的小老婆罢了。”萧暄哄着她,“怎么处置,你说了算。需要我避开吗?”
“你走吧。”谢怀珉嗔了他一眼,“瞧,我又要替你唱一次黑脸。你拿什么弥补我?”
萧暄起身,低头在她额角吻了一下,“我的命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谢怀珉的俏脸刷地就红了。
真是的,都是在一起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怎么还会被这个男人的一句调情话弄得面红耳赤的。真是讨厌!
杨妃领着一群嫔妃小心翼翼地走进殿中,就见谢皇后红着脸在走神。她们一头雾水,只得小心翼翼地行礼。
谢怀珉回过了神来,让她们起身就坐。
后妃们见萧暄不在,都有些失望。
谢怀珉直接问:“我如今回宫,打算对后宫认识做一些整理。不知道今后你们都有些什么打算?”
杨妃算是最清楚萧暄对谢皇后感情之人,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她当即就跪倒在了谢怀珉面前,道:“妾入宫数年,却未有生育,十分愧疚。现有仙师算命,说妾同后宫五行冲撞,长此以往,其中一方必有损伤。妾恳求皇后准许妾离宫,去道观供奉老子。”
一群嫔妃神色各异,有的吓得合不拢嘴,有的袖手冷笑,还有一些略知一些内幕的,倒是生出赞同之意。
果真,不待谢怀珉发话,就又有两名嫔妃出列,也请求出宫。
只要皇帝不计较,本朝的礼法也不森严。这些后妃年纪尚轻,回去后换个名字再嫁出去,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这对于本就常年失宠的嫔妃来说,已是最划算的事了。
皇宫奢华富贵,可是她们也本就是贵族小姐,难道就缺那点衣食了?
人一生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庭罢了。
谢怀珉对杨妃的识趣十分满意,点头笑道:“说的也是。各位姐妹还如此年轻,陛下也从未宠幸你们。与其困守在后宫蹉跎光阴,不如回到娘家,另寻良偶。陛下和我自会给各位准备一份丰厚嫁妆。各位觉得如何呢?”
皇后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让剩余两个还没有表态的嫔妃都惊呆了。
许嫔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结结巴巴道:“皇……皇后,妾身……妾身愿留在宫里,伺候您和陛下!”
“我们有那么多宫人,不用劳烦你。”谢怀珉果断拒绝,“你要是非要留在宫里,也行。只是我会对宫殿做一些调整,可能要劳烦你搬家了。”
这就是不出宫就要被赶去冷宫了。
许嫔吓住了,立刻改口:“妾很是思念父母,请皇后准许妾出宫服侍病中的母亲。”
另外一个傻乎乎的李才人见状,也赶紧跟着跪了下来,“妾也请求出宫……那个……给妾去世的父亲祈福。”
“很好!”谢怀珉顺利地唱完了黑脸,“放心,我和陛下绝对不会打搅到各位。也祝各位将来生活幸福安康。相信我,你们的选择没有错。”
待出了大殿,所有后妃都才发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许嫔低声问杨妃:“杨妃娘娘之前如此受陛下宠爱,如今怎么退让得这么快?皇后也没子嗣,就胆敢要求陛下专宠,怕宗室也不答应呢。”
“宗室的话,陛下能听几句?”杨妃冷笑,“陛下的心在谁哪儿,我可比你清楚。皇后没说错,这已是最好的一条路了。留下来硬拼?你没看见陆贵妃是什么下场?”
众后妃想起连尸首都没寻到的陆颖之,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也是陛下的授意呀。”另外一个王嫔道,“我听我兄长说,陆贵妃没死,而是趁乱和男人跑了。”
嫔妃们低呼:“这是真的?她胆子可真大!”
“可陛下不也没追究么。”杨妃说着,一脸向往,“外面天高海阔的,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皇后可是走遍过大江南北的,倒真是羡慕她呢。”
女人们议论纷纷,逐渐远行。
送走了那些后妃后,谢怀珉也没有在殿中多待。她趁着天色正好,在宫中散步。这次因为动乱的关系,他们回来得很匆忙。直到今日,各项事情告一段落,她才有空去看一看这个终于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谢怀珉往中宫走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这个已经变化了很多的宫廷。她以前来的次数并不多,不知道那一座又一座的宫殿都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一条又一条的长廊都通往哪里。
不过不要紧,从今以后,她有的是时间,来摸索这一切。
回到皇后的中宫,这里面的布置已经变了。华丽张扬的东西全部都撤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素雅而精致的古玩字画。
荣坤在旁边说:“陛下说晚膳同娘娘一起在长乐殿用,顺便听听戏。”
“知道了。”
“娘娘回来了就好。”荣坤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您回来了,感觉这皇宫里头,顿时活过来了一样。中宫后院里,皇上还亲手种了好多桃树。以前桃花开时,都是陛下一个人赏花,怪是寂寞的。到了明年,就有您陪着他一起赏花了。”
谢怀珉这时正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里还是一片绿意的桃树,目光温暖,嘴角扬起一个缱绻的笑来。
萧暄正埋在堆得快有半人高的奏折里,愁眉苦脸地一张接一张地看着。
宋子敬坐在下座,手边也有一大堆折子。他手里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白瓷青花,还是今年官窑新上来的贡品。他优雅地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皇上对陆家人太仁慈了。当心养虎为患。”
萧暄道:“这事朕意已决,你就不用再说了。小华的意思,将陆家那群孩子圈养在一处,派指定的先生嬷嬷教养,教育他们忠君爱国,充分洗脑,断了他们别的念头。当然,这只是其一。”
宋子敬问:“请问其二又是什么?”
萧暄勾唇,自信一笑,“自然是要做个明君,做个让天下人敬仰爱戴的天子。不给别人反我的理由!”
宋子敬道:“陛下,有反心之人,吹毛求疵,也会寻个理由出来。”
“一样米养百样人。”萧暄说,“我的臣民千万之众,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有。”
谢怀珉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到这段对话,笑吟吟道:“做政哪里能没有几个反对派?今后的重点,该放在变法改革上才是。百姓们日子过好了,谁还会没事想着造反?”
宋子敬匆匆起身朝她行礼,“臣见过皇后娘娘。”
“宋先生不用气!”谢怀珉急忙请宋子敬起身,“你这样,总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宋子敬微笑,“之前在外,还可以胡来。如今皇后回朝,臣便要以礼行事了。”
“随他去吧。”萧暄说,“你不让他讲究这些虚礼,他还浑身不舒服呢。”
谢怀珉只好说:“今天也难得,宋先生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也好。”萧暄说,“再把康亲王也叫来。”
“觉明?”谢怀珉眼睛发亮。
萧暄笑道:“都说了他现在叫萧肃了。”
“管他叫什么?这些年怪想他的,都不知道长多高了。”谢怀珉拍了拍手,“好了,你们男人先聊着,我去御膳房看看。”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萧暄才对宋子敬说:“明日,后妃们全部都会上书请求出宫归家。我会准奏。”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皇上觉得妥当,那就行。”
萧暄说:“杨妃聪明,早就清楚朕的心思。朕打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以县主之礼嫁了。其他几个妃子若是愿意,也这么照办。”
宋子敬点头,“皇后可有说什么?”
萧暄笑道:“她?她可比三年前精多了。你别小瞧了她。”
“臣不敢。”宋子敬道。
萧暄说:“我算是明白,做夫妻,有时候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同她能有今天这结局,实在太难得,以后路还长着,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等着克服。她为了不让我为难,已经先做了一回恶人。我何不顺水推舟,做一个独宠皇后的深情君王?”
宋子敬起身行礼,“皇上圣明。”
萧暄笑叹着,又翻开一本奏折,心里念着:明年这个时候,会有儿子了吧?或者是女儿?这么一想,折子也看得格外轻松起来。
那天晚上谢怀珉不但见到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还见到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老怪物慧空大师。
国僧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娘娘命相好啊,老衲一早就看出来了,遇事总能逢凶化吉的。而且看娘娘这命相,将来一定多子多孙,好福气啊!”
萧暄抢先乐了,“大师您看看,会有几个孩子?”
谢怀珉冷声道:“你想要多少个,就能有多少个。组织一届世界杯都没问题。”
萧暄正色道:“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比生十个庸才有用百倍。还是皇后明理。”
谢怀珉听了很满意。转头笑着给萧肃夹红烧肉,询问太学里读书的情况。
那天晚上萧暄喝了个半醉,洗澡时还止不住地哼着歌。谢怀珉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开心,跟中了足球彩票似的。
倒在床上,萧暄意犹未尽地说:“明天上朝,我就和大臣们说,皇后的病好了。我要给你补办一场封后典礼。”
“别!别!”谢怀珉大叫,不领他的情。
萧暄不乐了,“为什么?”
“那一个行头就有几十斤重,规矩仪式多得吓死人,一折腾就是一整天。”谢怀珉很是不屑,“你要真觉得缺个仪式,咱们俩补拜个天地就得了。少去搞那些有的没的,省点钱好生过日子才是真的。”
萧暄趴进被子里,“伤自尊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够了。”谢怀珉笑嘻嘻地俯身过去,“萧娘娘听话,来来,给朕笑一个。”
萧暄埋着脑袋不理她。
“真生气了?”谢怀珉凑过去扯了扯他的耳朵,又挠了挠他腰侧的痒痒肉,“不至于吧?喂……”
萧暄猛地一翻身,拉过被子将两人盖住。
“不收拾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夫权!”
惊呼声夹杂着笑声响起,厚重的锦帘放了下来,合上,遮住了里面的春意盎然。
荣坤笑着,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夜已过半,欢愉早已停歇。深宫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怀珉的身子没有恢复完全,早就枕在萧暄怀里沉沉睡去。萧暄轻搂着她,只觉得无限满足和快乐,怜爱地亲了亲爱人的额头。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
次日朝上,杨妃同其他几个嫔妃上了表,乞求出宫入观修行,为帝后和天下祈福。一片议论声中,皇帝惋惜一句,也就同意了。
秋天结束,冬天来临,谢皇后念叨着,说什么她来这个世上已有六年了,如今有车有房有男人,对得起谢家祖宗云云。
皇帝只得皇后一个妻子。于是民间又多了一出戏文,开始唱说帝后之间的爱情传说。
什么危难之间订终身,什么千里相随夺江山,什么三千宠爱于一身,什么一人一心永不离。
谢皇后听了直笑。她人很随和,没有什么架子,又开朗爱说笑。宫人也罢,朝廷命妇也好,都很喜欢她。
不过也有人说皇后善妒,逼着皇帝休了其他妃子,又干涉朝政。
这话让皇帝听到了,要办那几个文人。
后来还是皇后出面拦了下来。
“文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掉脑袋。你杀了他们,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错事,都会成全了他们忠勇敢谏的名声。对付文人,咱们自然得用文的法子嘛。”皇后说,“他们不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吗?咱们现在不是正在全国普及教育吗,让他们去支援一下教师力量就好了,这就叫物尽其用。”
随后,乱说闲话的文人也比以前少多了。
新年许多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改革科举,文武之外,又多了一理一工两类,今后东齐每年就有四个状元了。朝廷新办大学之外,又还新办了中学和专门的女学,皇后说,等将来成熟了,就可以把束脩都免了,这样人人都可以读书了。
纷纷扰扰地,年过完了。雪融化了,春天来了,桃花,也开了。
中宫那片桃林,现在真是美不胜收。帝后二人时常在林中闲坐,有说有笑。其实宫里常常可见两人亲密依偎着的身影。
帝后时常邀请一些才子进宫喝茶清谈,他们中还有不少是女子。听说,就这样,还促成了不少好事。
谢媒宴多了,皇后倒吃胖了几分。
皇帝大悦,重赏了厨子。
开春还有一件事,就是孀居多年的长宁公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驸马,远嫁西边去了。有人说是皇后不喜欢大长公主,才把她打发出京的。只是宫里下人也都不喜欢长宁公主,她离京了,大家都庆幸呢。
桃花开到现在,都落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个青色的小果子。等到夏天,就是一个个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桃子了吧?
谢怀珉嘴巴里的唾液又在分泌了,可是胃里却在犯着恶心。
在经历了几天以为自己吃多了而引起肠胃疾病的紧张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暄正在书房里看奏章。
谢怀珉推开门走了进去,笑容里洋溢着欢乐和希望。
“亲爱的,我有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