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猝然离世,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元嘉。
沈端砚作为前朝首辅,朝中肱股重臣,理所应当地接起了辅佐幼帝的大任。太后对之更是信赖有加,时时教导小皇帝,要多听从首辅大人的教诲。
有些人从前眼看着沈端砚与景和帝君臣逐渐离心,本以为再等上不到十年,就能看到这位首辅大人抄家下狱的那一日。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局势峰回路转,他又成了皇帝尊重依赖的师长。而且只要不出大问题,他未来至少十几二十年内都能高枕无忧,稳居朝堂之上。
这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一句,时也,命也。
当然也不乏那等心比天高之辈,对这位沈首辅仍旧不屑一顾,认为他不过是走了惊天的狗屎运,才能当上首辅的。不过也正如前人所叹息的那句时也命也,沈端砚固然生逢其时,运气颇佳,但这世上又有几人真的能在机会到来之时紧紧抓住机遇,乘风直上呢?
无论怎么说,景和年间的旧事已经翻过了这一页,转眼就到了第二年。
元嘉二年春。
这一年的春来得格外迟缓,眼看着到了三月,院子外的杨柳梨杏才刚刚抽条结苞。空气中仍然带着料峭的寒意,让人不敢轻易脱去身上的夹袍。
这一日沈端砚下朝归来,仍和往常一样直奔院子,却扑了个空。
清沅和女儿阿榴竟然都不在。
等他换好了朝服,才听丫鬟们道,今日清沅请了临安郡王妃和年府的二奶奶,让她们一同带着孩子来府上玩,这会家里人都在花园里。
他想了一想,虽然他确实想见到妻女,但她们一群女眷凑在一处,难得开心,他也不便前去打扰。只让人去告诉夫人一声他回来了便是,自己一个人去了静思轩。
他才刚坐下没多久,六安就在外头敲了门。
“笃笃笃——”
“进。”
六安进来,小心道:“大人,夫人那里出了点事,请您过去一趟。”
沈端砚原本还在低头练字,闻言顿时站起,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六安苦着一张脸脸道:“这个小的也不清楚,是小的刚拿了小厨房送来的点心,就碰到了檀书姑娘身边的绣雁。她说不敢来打扰大人,让小的通知大人速速过去。”
沈端砚脚步一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六安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从前他还觉得这个六安,虽然心思是多了点,但办事好歹还算伶俐。但最近这几回,六安办事越发不靠谱了。
好在他什么都没说,还是脚步飞快地向前走去。
六安在后边几乎一溜小跑地跟着,心里叹气,自从这位夫人嫁到府里来,大人走起路来真是越来越快了。
年清沅不在自己院子里,而是被人就近扶到了离沈府小花园很近的一处院子里。
等沈端砚赶到时,谢仪彤正在院子里和沈檀书说话,另外三个小孩子正在旁边玩闹。一个是临安郡王家的小县主明珠,另一个是瑞哥儿,还有一个自然是他的宝贝女儿阿榴。
明珠今年已经十一岁了,逐渐有了小大人的样子;瑞哥儿也已经六岁了,也有了哥哥的模样。他正拉着阿榴的手让她不要一直跑来跑去,免得摔跤了又要喊疼。而只有四岁的阿榴还傻乎乎地,没心没肺地冲着走进门的沈端砚一咧嘴扑了过来:“爹爹!”
她这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沈端砚牢牢接住飞扑过来的小阿榴,抬头问沈檀书道:“清沅到底怎么了?”
其实一看到众人站在院子里,沈端砚心里差不多就有数了。清沅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不然众人也不能如此安然站在这里说话,不过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
沈檀书走过来,将扒着沈端砚腿的小阿榴带到一边去:“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这么说着,杏眼里难得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沈端砚心中突然有了预感,当即也顾不上许多,连忙越过众人,推门而入。
房内,年清沅正坐在床榻上和温韶说话。
听到声音后,温韶转过头来,一见是他来了,便自觉起身,微笑着看了一眼年清沅,示意要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空间。
等温韶退出去后,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沈端砚在年清沅床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年清沅抿了嘴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这里有一个小娃娃觉得不舒服。”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沈端砚还是没能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因为知道清沅害怕生孩子这件事,在她生下阿榴之后,沈端砚便请了寒山和尚,调配出一味对人无害的避子汤。但没想到清沅竟然还是有孕了,这让他一时又是担忧又是自责。虽然心里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一时竟沉凝不语。
年清沅看他一脸沉重,不由得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莫非你不高兴?”
沈端砚摇头:“并非如此,我是担心你。”
他们已经有了阿榴了,已经不用清沅再这样以身涉险。他担心年清沅的身体很难再次承受分娩的痛苦,担心许多许多。
看他拧眉的模样,年清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替他抚平眉头:“好了,你不必替我担心。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有让寒山和尚和莫先生开了方子,调养身体。若是没有把握的话,我也不会最近停了汤药。你且放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沈端砚这才知道,原来是她偷偷让人换了汤药,才会有了这个孩子。
他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你既然有了要孩子的打算,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提到这个,年清沅不由得有几分心虚:“瞧你的样子,我若是早早告诉了你,你定然要不同意了。好了,你也莫要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只是想着,若是只有阿榴孤零零一个,若是等你我百年之后,她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岂不是孤单得很。”
沈檀书始终不愿意嫁人,这样下去,沈家的下一辈只怕就只剩下阿榴一个女孩了。
沈端砚沉默半晌,才叹道:“阿榴她虽然没有至亲的兄弟姐妹,但也有明珠县主,还有瑞哥儿这样的玩伴。至于日后,若是你我去了,身后事我们也管不了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年清沅抬手打了他一下:“什么叫儿孙自有儿孙福,阿榴只是一个女儿家。男子有立身进仕的门路,至少能考个科举。若是文不成,也能和二哥一样走武将的路子。再不济,卖力气种田去也能养家糊口,可女儿家有什么。如今你当着首辅,自然万事不愁,可将来总有人走茶凉的一天。若是给阿榴寻亲事,即便我们再怎么相看,也只能看一时的好,往后她自己还有好几十年的日子要自己关起门来过。家中若无兄弟帮助,你让她怎么办。”
沈端砚无奈,捉了她的手道歉:“是我考虑不周,但你既然有孕了,阿榴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你好好养胎。”
年清沅这才露出笑意:“你这说的这句话倒还像样。”
自那日之后,年清沅的肚子终究是一日日大了。
小阿榴也知道阿娘要给自己生个小娃娃来陪她的事情,偶尔也会趴在她肚子上听一听,好奇地眨巴着眼问她:“娘,你生的小娃娃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年清沅也有点发愁:“我也不知道,但愿是个小弟弟吧,这样以后他长大了,还能保护你。”不过若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总归能和阿榴两人相互扶持,让她多少能放心一点。
小阿榴小嘴一撅,傲气冲天道:“我才不要弟弟保护我,我有明珠姐姐和瑞哥哥。等回头娘把小娃娃生下来,我可以护着他。”
年清沅微微一笑,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好,我们阿榴最厉害了。”
暮春和暖的日光柔柔地照在她们身上,画面一时温馨美好得让人忍不住驻足。
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年清沅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沈端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
满院子春光中,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