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顾先生来给年清沅上课时,见了她未完成的半幅绣品,脸有不虞之色。
年清沅到还没说什么呢,倒是一旁的甘草先替自家姑娘辩解,说是因为伤了手所以才前后针脚细密不一云云。
顾先生抬眼一看,果然看见年清沅伸出的一双手上有失手时留下的针眼。
顾先生皱眉道:“我教的这些弟子学针线,并非无于此道上无甚天分者,但她们所缺的无非是构图、配色之能。唯独只有你一个,这两样做的不错,但在针法上如此粗疏。”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年清沅绝不是脑子不好用,而是手太笨。
年清沅十分惭愧地低下头道:“是弟子太惫懒了,还望先生再宽限些时日,我一定勤加练习。”
“罢了。”顾先生摇头道:“既然你不擅长此道,也不必整日费这般功夫在上面。隔日我会去跟夫人说一声,让你再多学些书画,也算不埋没了你的天分。”
年清沅只能称是。
待顾先生走后,半夏见年清沅对着绣品发呆,不由得问道:“姑娘,您在想什么?”
年清沅怅然一叹:“顾先生夸我在绘画一道上有天分呢。”
半夏不解道:“这是好事啊,姑娘又为何要叹气?”
年清沅幽幽道:“我怎么觉得顾先生更像是不想教我了,所以找了个借口,特意让我去学别的呢。”
“这……”
半夏她本下意识想否认,但仔细想了想顾先生刚才的表情,好像真有这么个意思,不由得语塞。好在在她绞尽脑汁想出安慰自家姑娘的话之前,年景珩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说是要带着年清沅出去好好打牙祭。
年清沅早上已经是用过饭了的,这会也不饿,不过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拒绝,便要起身收拾跟他一起去。
年景珩连忙拦着道:“慢着,你可不能穿成这样就出去。半夏,给你家姑娘换身差一点的衣裳,簪环也别用这么名贵的,简单一点就好。”
年清沅和半夏这对主仆们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直觉年景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半夏没好气道:“三爷,您说得倒轻巧,姑娘既然要出去,自然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让人看了笑话。再说姑娘的衣裳大多都是新做的,用的料子也是精挑细选的,哪有什么不好的衣裳。三爷,您不会是想带姑娘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
说到最后,半夏眼神有点不善。
年景珩干笑两声:“怎么说话呢,你三爷我是这种人嘛。不过是在外头寻着一家摊子吃食做得还不错,带你姑娘见识见识。”
他一说摊子,主仆们便明白了。
半夏气道:“姑娘怎么能去那种抛头露面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就被年清沅打断:“罢了罢了,半夏,你和甘草去开箱笼找件合适的衣裳去。”
一旁的年景珩松了口气,随即又高兴起来:“不愧是我们年家的姑娘。”
半夏一脸不忿地走了。
诚如先前半夏所说的,想在年清沅的衣裙里找一件低调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当初虽然年清沅回来得匆忙,但年夫人还是一边让家里的绣娘赶工,一边托了人去江南订料子,其余的衣裙大多是从京中出名的店铺庄子里买来的。绣工精湛,料子考究,哪怕是不懂这些的人都能看出好来。
最终还是年清沅想了个办法,外头披一件松绿底的披风,这颜色略显暗沉,又难得上面没什么绣纹,十分素净,虽然一看缎面还是新的,但好歹没那么打眼了。
年景珩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遭,还是不满意道:“不行,你这样还是太打眼了,我让人去给你去两顶幂篱来,你戴上也好遮住脸。”
年清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戴了幂篱,别人是看不出我是谁,但是有熟人见了你,再一打听,还不是能知道吗?要戴幂篱,还是你自个戴着吧。与其藏头露尾的,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谁爱说嘴就让人说去。”
年景珩摸了摸脑袋:“你若是真不在意,我自然是没有什么的。”
两人这么说定了,便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身后跟了个一脸不忿但又不得不一起去的半夏。
年景珩要带年清沅去的摊子在永和坊西的一条街上,街道两边处处是茶楼酒肆,桥下树边还有不少卖各色汤食的露天摊子。
这类小摊子大多是夫妻二人或者一家几口人共同操持的,占据了街头的某一角空地,支一口大锅,摆三两条长凳,全凭着大锅里翻滚的香气来招徕过路的行人。
年清沅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也有点饿了。
身后跟着的半夏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着四周,仿佛周围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这一带多是寻常百姓,虽有几家酒楼,但也没什么名气,除非是偶然路过下马,否则也招不来什么达官显贵。但年家兄妹一出现在这条街上,男的俊秀洒脱,女的清雅秀逸,与来来往往的行人迥然相异,还是引来了不少注意的目光。
年景珩一路上嘴就没闲着,这会仍然在喋喋不休:
“我听闻你平日饮食里喜欢清淡,这固然是件好事。但你底子虚,更应当多吃些饭壮气力才是。再有,如今这风气,但凡是道菜都要起个富丽堂皇的名头,什么金齑玉版的,听着华贵,不过是寻常的菠菜豆腐,即便做的再好,不过也就那么个滋味。家里的厨子虽然手艺还不错,但做得未免太花里胡哨了些,你偶尔也尝尝外头的,哪怕是当作调味也好。”
“这家的萝卜汤团做得不错,先前有回我打这条街走过,闻着味找来的。”
说话之间,年景珩引着年清沅来到一家摊位前,对着忙碌的夫妻二人喊道:“来两碗萝卜汤团,再来两碟炸糖糕。”
他一扭头,见年清沅这看看那看看,脸上似乎有犹豫之色,便道:“你放心,他们家做得吃的都很干净。”
年清沅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萝卜,在外头吃多了有些不雅。不过既然已经跟你出来了,尝尝也好。”
年景珩想了想也是,不过既然已经喊了,也不好再改,便拉着年清沅坐下,顺便调笑一脸虎视眈眈的半夏道:“你要不要也尝尝?”
半夏头一扭:“多谢三爷了,我不饿。”
没过一会,两大碗萝卜汤团就送上桌来。
年景珩兴致勃勃地跟年清沅着听来的汤团做法。先把雪白的糯米在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带着水将它磨成细粉,用纱布过去渣滓,再将细粉晒干,和作汤团模样。
先拣了嫩肉捶烂成肉糜,再去掉里头的筋丝,再加上葱丝、秋油和馅。选饱满青翠的萝卜刨丝,先在沸水里滚过一遍,去除萝卜的臭气,等水分微干后,再把它和先前的馅料一起搅拌,然后再放入沸水翻滚的大锅里下汤团。
年清沅用木勺舀起一只团子,徐徐地吹了吹,然后小口地品尝。
年景珩眉飞色舞道:“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年清沅撇撇嘴:“不过如此。”
她从前到现在,无论是自己吃过的还是见过的美味珍馐数不胜数,区区一份萝卜汤团就想让她夸赞,年景珩也未免太小看她了。
只是……
她转头看向街角。
耳畔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眼前是熙熙攘攘的市井百态,虽然看着粗陋,却带着一股她最喜欢的鲜活气息,是她曾经一度贪恋的凡俗温暖、太平人间。
年景珩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也没看出个什么来,又继续低头吃了起来。
年清沅没能吃下多少,但一旁的年景珩就没那么讲究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年清沅看着他笑,他不由得道:“你也莫要笑我,在这种地方吃,可没那么多穷讲究。我喜欢往外头跑,不就图这么个自在么。”
年清沅笑问道:“你难不成就想用这么一碗萝卜汤团来收买我?这我可不依。”
年景珩笑道:“这有什么,等会我就带你去玩,今天、今天就去看看斗鸡吧。昨日听人说定远伯府和文昌侯府两家得了两只‘常胜将军’,今日就要分个高下,不知这会赶过去能不能看个热闹。”
一旁本就气呼呼的半夏一听年景珩要带年清沅去看斗鸡,顿时眼睛瞪得比铜铃大,被年清沅看了一眼,硬生生憋住了想要找茬的心思。
年清沅倒不在意这个,起身就要回到马车上,眼前一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沈大人?”
那人转过头来,果然是沈端砚。旁边跟着的两人也是年清沅的熟识了,一个是沈端砚的贴身长随六安,另一个则是先前年清沅见过的那个名叫三七的护卫。
沈端砚回头见是年清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之色,只是点了点头。
年清沅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打那日被年家带回去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端砚。
他身着再简单不过的常服,但仍显得清俊非凡。
年清沅看着他腰间悬着一根丝绦,上面串着的正是她先前拾到过的那颗绿松石,不由得心里一动,隐约想起些什么来,又无处追寻。
这段日子,她也没少揣测过当初认回的事里到底有几分沈端砚的手笔。但平心而论,她确实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因为无论如何算,她始终都是得益的一方。
但,倘若是当年的小编修也就罢了,如今的沈首辅当真会有这份闲暇去安置一个女子吗?
年清沅低低道:“当日的事多谢大人秉持正道,若是沈大人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但凡让檀书给我送个信便是。”
她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心在感谢沈端砚送了她一场富贵一般,修长优美的脖颈微微低垂,一头乌云般的青丝上除了一根通透的碧玉簪外,别无他物。
只有年清沅自己知道,这话里一分真心,九分都是试探。
沈端砚的视线落在她的乌发上,先是微微晃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听了她的话才眼底闪过一丝讥嘲之色。
身后的年景珩屁颠颠地凑上来,挡在年清沅身前,对着沈端砚一礼道:“沈大人。”
转过头他对年清沅道:“你先回马车上去。”
年清沅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向沈端砚做了个歉意的眼神,带着丫鬟们先回到马车上了。
因为有些担心年景珩这个不靠谱的举止失礼,年清沅挑动帘子的一角,从缝隙里看着年景珩和沈端砚两人说了会话,然后年景珩便向他告辞,朝着马车这边走来,这才放下了帘子。
在他们不曾注意到的街边一角,张勇张闯两兄弟坐在一家食摊的长条凳上,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向年家马车所在的方向。
“怎么样,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像,真是像。”
“你先跟世子回去说一声,我在这再看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