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沅去过郡王府的第二日,沈檀书这边又被下了帖子。
接到帖子时,沈檀书是诧异的:“郡王妃要找我去一趟郡王府说话?”
她素来不爱出门和人走动,京中的闺秀起初碰了一段时间的壁后,慢慢地也就放弃了给她下帖子这回事。和郡王妃这等已经成婚的女子,更是没有往来。想来想去,应该还是因为先前府上的人救了她家小县主的事情。
沈檀书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发愁道:“先前不是已经让人去请过清沅到她们府上作了吗,礼物也都送了。三七是兄长的人,我又插不上手,何苦来为难我。”
旁边的鹊芝连忙逢迎道:“她们怎么说都是下人,怎能和主子您比。谢礼不过是份心意,自然还是要当面谢过姑娘才能体现出郡王妃的诚心。”
沈檀书烦道:“哪门子的心诚,又不是我让人救了小县主的。”
她对这种事向来敏感。
沈端砚一跃成为首辅后,她这个昔日的土包子也成了京城闺秀们眼里的香饽饽。起初有人邀请她一同出去玩,又费尽心机地打听了她的喜好,极力逢迎。她那时候头脑简单,被别人一哄就上了钩,傻乎乎的对人一片真心。
没过两天,她当时的小姐妹就跟她谈心,说起自家父兄叔伯在官场上如何如何不得意。
沈檀书虽然单纯,但又不是傻,当场就跟人翻了脸。从此以后,再有人下帖,她一概不接,只和两三位还算放心的闺秀相交。
另一方面,她不愿意去郡王府上见人还有一个原因,眼下快到七月了。往年这个时候京城不下雨,日头又好,正是晒书的好时候。然而她一边要盘点书册,另一边手头最近有几本书还没抄完,正在日以继夜地赶工,实在不愿意为这种事情耽搁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两天她都没空处理何清沅的事情。
燕草见状不好,连忙上前去安抚道:“姑娘莫急,不过是见个人罢了。这些日子姑娘日日在小书斋里看书,想必也累了,只当是出去透透气也好。说起来郡王妃人只比过姑娘年长不了几岁,身份虽高,但也不比她低过哪去。只当是随便见个人罢了,若是能交上朋友,也是美事一桩。”
沈檀书在脑海里搜索到了和临安郡王府有关的信息,突然一口气松了下来:“罢了,我走一趟便是。”
旁边的鹊芝、燕草也双双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明天沈檀书去郡王府该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发饰。
第二天一早,沈檀书便出了门。
她今日难得出来,故而还是稍微用心打扮过的。她穿了一身烟水青的对襟琵琶袖上衣和一条月华裙。裙子虽然颜色素雅,但光线好的时候,行走之间,裙摆之间仿佛有月华流动,这也正是月华裙得名的由来。
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的,倒也唤起了沈檀书的思绪。
沈檀书记得这位郡王妃,说起来还是因为温七的缘故。
温七向来体弱多病,不常出席京城中的宴会。偶尔露面的几次,身边都有交好的闺秀陪伴在一旁。
沈檀书对其中两个闺秀的印象尤其深。一个性情温婉,另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看模样性情大方又爽朗,喜着红衣,便是她即将要见到的这位郡王妃了。
当年宣平帝即位,京中局势变动,原先附属另外两位皇子的党羽纷纷落马。永宁侯府轰然倒台,与之交好的人家多少也受了牵连。这位郡王妃的娘家据说正是受到了波及,才有了一场仓促的婚事。
想到这里,沈檀书微微垂眸。
世家大族的女子,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纵然她们年少时享受了多少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到婚姻大事上,还不是和普通女儿家一样要听父母之命。甚至到了家族败落之际,女儿家的婚事,就是利益交换的筹码。即便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父兄位高权重的,都脱不了这个命运。
昔日的郡王妃如此,她也亦然。
只是不同的是,她是愿意的,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去做。
转眼的功夫,郡王府就到了。
阿缥和她的孪生姐妹阿绛已经双双在郡王府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沈檀书下了轿子,立即殷勤体贴地边和她寒暄着,一边引着她往里面走去。
不知不觉中,沈檀书被人引着,一路来到了郡王妃的住处附近,只见屋外廊下多种了各色名贵草木,兼有数株垂丝海棠。如今花期已过,除了偶尔两三株上还有半朵残红未褪。
门外两位随侍的丫鬟见人来了,轻手轻脚地为她们推开门,又退立在两边。待沈檀书她们进去,门在身后悄然合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沈檀书一进门,只见屋内锦幄低垂,地上铺着长毯,部有高头翘几和两张花梨木坐塌,想来是会所用的陈设。
当地放着一座紫檀底座的大理石插屏,上面绘了山水花鸟,笔墨浓淡相宜,花鸟盎然生趣,共有十二幅。笔法古朴有致,又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转过插屏,就是郡王妃的寝房。
两个丫鬟在前替沈檀书打了帘子,将其挂在两边细细的鹤衔金钩上。
墙角的鎏金睡鸭香炉里轻柔地吐出如丝如缕的雾气。那香雾的气味清甜芬芳,不带一丝烟火的燥气,而是格外清润甘甜,隐约带着一缕沁人的果香。
云雾缭绕中,沈檀书只见靠窗的位置就地摆了一张琉璃坐塌,榻上铺陈着九曲象簟,一个年轻少妇斜斜地倚着大红团花的引枕上微微阖眼,似是在小憩,旁边一个丫鬟在给她打扇,另有一个小丫鬟坐在月牙凳上替她捶腿。
见来了人,打扇的和捶腿的都慢慢停了动作,郡王妃这才缓缓睁了眼。
这位年轻的郡王妃虽然体态慵懒,但人已经梳妆过了。她身着银红缂丝对襟上衣,袖口微笼,下着一条石榴红的长裙,由于体态修长,即便这样横卧在榻上,也有种难言的娇慵之美。
她人又生得极美,眉目明艳,眼含翦水,肤光胜雪,两颊薄施胭脂,自然地晕开一点嫣红,显得整个人容色甚好,灿若玫瑰。只有一条天水碧的抹额敷在额头上,即使在病中,也难掩她的姿容。
离得近了,才能嗅到这空气中除了焚香外,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
沈檀书连忙屈膝行礼:“见过王妃。”
郡王妃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在空中虚扶一下,旁边的丫鬟立即扶住沈檀书。
沈檀书只听王妃曼声道:“不必多礼。”
“给沈姑娘看座。”
两个丫鬟立即替沈檀书搬了座椅来。
待沈檀书坐定,二人这才寒暄起来。
说了一会闲话,沈檀书这才忍不住问道:“王妃这屋内所燃的香不知是哪一种?我闻着这
香气,既非零陵香,也不是哪一味檀香,着实有些奇特。”
郡王妃微微一笑,“素闻沈姑娘博学多识,我今日就先卖个关子,姑娘不妨猜一猜看。”
沈檀书眉头轻蹙:“王妃见笑了。我闻着这香气甘甜清润,其中隐约有一丝果香,似是鹅梨香气。不知这可是前朝哀帝所调的鹅梨帐中香?只是听闻这香方早在当年战乱之时,就已经失传了。”
郡王妃赞许地点点头:“没错,这正是前朝的鹅梨帐中香。不过却并非昔日哀帝的古方。昔日我有两位闺中好友,她们闲暇无事,遍寻古籍,又反复调弄过多次,这才勉强复原出来。姑娘若是喜欢,待会我让她们抄一份方子便是。”
沈檀书摇头:“这怎么能行。”
时下大周女子出嫁,真正有底蕴的人家多半会用各种不外传的秘方作为陪嫁,以作为女子在婆家抬升地位的本钱。像郡王妃这等出身,家里的方子只怕是千金难寻。更何况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沈檀书还是懂得的。
郡王妃不以为意:“不过一个方子罢了,又是我出嫁带来的,有什么行不行的。姑娘不必多虑。”
说着,她道:“你回去让人取鹅梨十枚,旋去梨皮,再挖去果核,使其内空如钟。再取一两沉香末,一两檀香末,再将梨盖放回。而后细细地研磨成汁水,放在银瓶中封好,九蒸九窨,这便是最简单的那种方子。倘若你还喜欢哪一种花,让人再在梨盅里滴少许花露便是。”
她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沈檀书只能谢过:“多谢王妃了。”
郡王妃摇摇头,旁边的侍女扶她端坐起来:“小事而已,倒是我该谢过姑娘才对。”
沈檀书一听即知,王妃说的是救了小县主那回事,连忙推辞道:“王妃您言重了,救人的是府上的丫鬟和兄长身边的随从,我总不能平白昧了他们的功劳。”
郡王妃不以为然:“既然是姑娘府上的人,自然也就代表了姑娘的意思。若不是姑娘御下有方,只怕他们也不能反应得这么快。”
沈檀书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红着脸闷头认下了这份功劳。她知道,郡王妃特意又找她来一趟,定然是有事情和她说,便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先开口。
果然,郡王妃又缓缓道:“说起这事来,本该我亲自去府上登门道谢,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这头疼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实在离不开,只能劳烦姑娘亲自来府上一趟。”
“有件事,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姑娘若是不嫌我烦的话,我便直说了。”
“您但说无妨。”
“贵府上那位救了小女的姑娘,先前我远远地去看了她一眼,那眉眼竟与我一位故人有六七分相似……”
说到这里,郡王妃不禁动容。
“她的眉眼五官与我那位故人无一不像,但不过也只有这六七分相似罢了……那人常年病着,哪里有府上那位姑娘那样好的头发和容色……”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眼,仿佛往日的情形又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她还未嫁人前的闺名仪彤,谢仪彤。
她曾是威远伯府唯一的嫡女,父兄宠爱,性情骄纵,京城的闺秀暗地里讥讽她霸道跋扈,又整日拿着马鞭,没有个正经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她也不屑和她们往来,所交好的不过温七和小十九两人。
才几年的功夫,昔日那群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更多的是家道中落,辗转他方。无论曾经言笑晏晏的旧友,还是跟她们吵过闹过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到如今能唤她一声闺名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温七出身永宁侯府,与威远伯府两家是世交。她们从小一块长大,情同姐妹。她性情急躁,做事莽撞,总是温七偷偷在背后替她想办法收拾残局。虽说是她年长温七两岁,但事实上反倒是温七照顾她多些。转眼的功夫,她们两人眼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但谁能想到,温七的病情会突然转重。
那会先帝突然即位,先后发落了几家人,满京城风声鹤唳,朝臣人人自危,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大街上连骑马作乐的纨绔子弟都销声匿迹了。
她听闻清沅病重,好不容易磨着父亲允她出了门。等她见到清沅时,才看见她整个人骨头都只剩了一把,躺在床上微微地喘着气,见了她来也只是笑。见她簌簌落泪,她抬起一只纤瘦的小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泪。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费了她不少力气。
清沅当时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也就那么信了。
清沅的病会好的。
家里的事会好的。
朝堂上的局势很快就会稳定下来的。
但谢仪彤没想到,那竟然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等她再听到清沅的消息,却听传信的人告诉她,永宁侯府抄家,所有家眷按律流放西北。下狱的当天,清沅就在病中身亡。
那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
然而那一年的坏消息却从未停过。永宁侯府轰然倒台,相熟的几家接连出事。威远伯府也不敢触怒先帝,更不能为他们奔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朋好友们一个个流放得流放,罢官得罢官。没过多久,阿韶匆匆嫁去了江南,她也同样嫁给了临安郡王,次年诞下一女,小名珠儿。
她以为往事她都忘了。
京城里的风波渐渐停息,她躲在这郡王府中相夫教子,不知不觉也过了这些年。
直到前些日子,珠儿跟兄长出去玩,险些出了事,回来把她心疼得不行。
等珠儿醒来,便窝在她的怀里,软软地撒娇道:“娘亲,那位救了我的姐姐,我以前见过的。
她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后来珠儿硬是拉扯着她的衣袖,说救她的人和她箱中所藏的一卷三友图上的人一模一样。她这才取出那三友图后,珠儿一手就指向了一手搭在梅枝上笑吟吟的清沅。
谢仪彤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那三友图是她们昔日玩闹时,特意请京城出名的画师所做,三人各藏一份。三友图取自“岁寒三友”之意,画上只有她们三人,分别对应着松、梅、竹。
永宁侯府抄家败落后,她曾暗地里试图打通关系,收拢一部分清沅的遗物,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没能打通关系。清沅的遗物连同永宁侯府的家产,一并抄没充公。
她心里一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当即打发了人去首辅府上探个究竟。
随后便是那一日何清沅到郡王府上的事情了。
阿缥回来后只说有四五分相似,神态举止颇为成熟,不似以前的温七一派孩子气,别的也没敢多言。
她听了阿缥的话,隔了帘子看坐在位子上的何清沅,果然容貌和温七很是相似。
只是她的身条虽未完全抽开,但看着也比当年的温七高些,容色也更好看些,肌肤清润,莹然如玉。而温七常年病着,头发细弱枯黄,又哪能养出她那头乌发呢。人死不能复生,空对着个相似的影子,不过是平白让人更加难过罢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心酸得几乎掉下泪来,几乎无法面对那位姓何的姑娘,仓皇而逃。回来后自己一个人闷头又大哭了一场,病情又加重了。
这两年日日夜夜她总想不明白,说句心狠的话,永宁侯府的女儿不止清沅一个,为何死得偏偏是她。上天待她太薄,让她自小受尽病痛苦楚也就罢了,清沅虽然性情偶尔有些跳脱,但最是心软不过,为何让她偏偏死在狱中那见不得天日的去处。
郡王妃心中越想越是难过,压下胸中激荡的情绪,看向对面的沈檀书。
沈檀书闻言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是呀,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当初头一回听到何清沅的名字时,不过愣了一下,见到她时,才真的惊讶。名字相似倒也罢了,连眉目上都有几分相似之处才是难得。
说起来她与温七姑娘不过才远远地见过几面,都觉得眉眼里有故人的影子,更何况是郡王妃这曾和她朝夕相对的密友。
沈檀书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您说的那位故人,可是昔日永宁侯府的温七姑娘?”
郡王妃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才道:“陈年旧事了,没想到姑娘居然知道。没错,永宁侯府和我娘家原是世交,温七……清沅她还在世时,我与她情同姐妹。先帝即位那年,永宁侯府被抄家下狱,清沅她向来身子不好,下狱的当日,便没了……”
说到这里,她素手轻抬,眉头微蹙,轻轻按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旁边的流朱见了,连忙上前去,力道恰到好处地替她施按起来。
良久,郡王妃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这才轻柔地吐出一口气,抬眼对沈檀书歉意道:“我这头疼的毛病,时常说来就来,只怕吓到了姑娘。”
“王妃可曾请大夫来诊过脉?”
郡王妃摇头道:“方子都不知开了多少,没用的。我这头疼是老毛病了。前些年我性子急躁,遇事动辄爱发怒,后来又因为一些变故,气血郁结,才落下这么个病根。”
沈檀书想了想,慢慢道:“王妃,心病药石难解,唯有您自己放宽心思才行。”
郡王妃怔忡片刻,才怅然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哪有这么容易就能释怀。”
她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对沈檀书轻声道:“那位何姑娘不仅长得与我那位旧友相似,又救了小女的性命,想来也是与郡王府投缘,我想请她到府上来住着,陪陪我这个久病之人也好,或者和小女做个伴也罢,总归不会亏待了她。今日冒昧请求,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沈檀书眉头轻蹙:“您言重了,这不是我舍得与否的问题。她虽是个丫鬟,但又不是个物件,总不能买卖来去,到底我还是要问过她的意思。更何况……王妃,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沈檀书直言道:“您思念旧友,想要那丫头陪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她终究不是您那位故人。她不是永宁侯府的小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即便她不是丫鬟,您对着另一个人去找故人的影子,难道不觉得是对故人的一种侮辱。”
良久,郡王妃才一叹道:“还是姑娘考虑得周全,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姑娘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了。还请姑娘不妨说说,打算如何安置这个丫头。她到底与郡王府……也算有缘分的,哪怕她不愿意到郡王府上来,我也因着自己的私心,希望她日后能有个好的去处。”
沈檀书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认真地看着郡王妃:“依我的打算,是让她在府中再待些时日,让她不拘学些什么,日后也好有一技之长傍身。日后我会将卖身契归还给她和她母亲,让她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郡王妃微微颔首:“也罢,这样也好。”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一会,见郡王妃神色疲惫,沈檀书便及时告辞。
郡王妃撑着病体将她送到了门口,这才怅然地一叹。
旁边的流朱轻声道:“王妃,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郡王妃微微颔首,被侍女又簇拥着一步一步回到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