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永定桥又走回去的功夫,桥南已经比先前热闹多了。路上行人如织,街道两边立满了各色大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喧闹声不绝于耳。
何清沅一手提着篮子,一边要小心地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防止他们冲撞了篮子。
采薇见她在人群中躲来躲去,不动声色走到她右前方,替她挡一挡。
然而路上来往的人还是太多,她能帮她挡的有限。眼看着一不留神,何清沅被一个路人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采薇一边扶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埋怨道:
“要你发善心,一下子买一篮子的花,这下可好。给我吧,我来帮你拿着。”
何清沅笑了笑:“说了是送给采薇姐姐你赔礼的,只买一两朵怎么能显得我心诚。”
采薇气了:“再拿我寻开心,回去我就用封了你的嘴。”
何清沅这才无奈地笑道:“好了,和你说笑的。我们来得匆忙,也没带个什么,你看这个篮子给我们盛花岂不是正好。等会再买些什么芍药、素馨、月季,再来两朵石榴花给你簪,你说好不好?”
采薇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那一小块布,给她看里面大半篮子的茉莉花:“你瞧瞧,还有这么多呢,哪里还能放得下别的呢?”
“不妨事的,我们再在这周围逛一逛,回头卖去一些,再买一些别的花就是了。”
见采薇一脸无语地看着她,何清沅笑道:“我还没卖过花呢,反正都是出来玩,好不容易的,采薇姐姐就陪我闹这一回吧。”
采薇无奈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皮猴子,混进了人堆里,什么都想闹一闹。”
说话的功夫,何清沅左右一张望,鼻子一嗅,拉着采薇一通走,最终在一家卖兰花干的小摊前停下,笑道:“我们先尝尝这个。”
兰花干,即卤豆干。
摊主显然是一对夫妇,两人正忙碌着。
在他们身前的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面的卤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何清沅和采薇用鼻子一嗅,就能分辨出里面至少放了桂皮、老姜、八角、香叶、花椒几种料,还有浓郁的酱香。还有什么,她们就闻不出来了。
那家的汉子一身粗服短打,一手拿着雪亮的菜刀,另一只手在巴掌大的一块豆干上快速划了数十刀,然后炫技般地用粗壮的指头一拉,只见那原本囫囵一块的豆干丝丝叠叠,犹如匠人精心雕镂的兰花一般,样子好看得很。
再一松手,那豆干又恢复了原状,还是巴掌大小的一块。
在锅前忙碌的妇人连忙将其用木签子串了,放入沸腾的卤水锅里一烫,用不了多久就好了。她再用竹爪篱一拨一捞,那卤豆干已经染上了晶亮诱人的酱色。
何清沅的眼眸微微发亮,有这样好的刀工,再这样煮出来的豆干味道可想而知。
一旁的采薇看着她这样子摇了摇头:“吃那个顶什么饿,还是吃些面食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非采薇姐姐真打算吃一碗面饱了,再不吃别的了?”
采薇无奈地摇头:“你就馋嘴吧。小厨房的饭都喂不饱你,偏要来吃路边上的。”
“这位姑娘,我们这虽然是小摊买卖,但这卤料的方子可是祖传的,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可都是独一份,姑娘要不先来两串尝尝。”
那划豆干的汉子听了采薇的话爽朗一笑,主动招呼道。
采薇听了有些赧然,一旁的何清沅见状,连忙取出钱来:“先来两串尝尝吧。”
这汉子口音有点古怪,不像是京城人。何清沅总觉得这口音有点熟悉,但不知是哪里人,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大哥是哪里的人,听口音总有些耳熟。”
那汉子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容憨厚中透着一丝精明:“闽地来的,官话说得不好。”
一旁的妇人已经手脚麻利地用爪篱捞起兰花干,用粗布拭干木签子上的卤水,递给何清沅:“来,二位姑娘,小心烫。”
何清沅拿过兰花干,先分了一串给采薇张嘴就要咬,被采薇一瞪,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不打紧的,你看旁边的人都这样。再说咱们手里拿着签子,这又这么多人,不快点吃完了万一不小心蹭到人家身上。”
说是这么说,但何清沅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且不说她从前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就算是府里的丫鬟也少有敢当街吃东西的。好像她重活了这么一回,身边没了人管束,那些规矩都被她彻底抛在了脑后。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娘亲说她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皮猴子被府里抱错了回来,谁都拘不住她。得亏是个小病秧子,身子骨不好,若和寻常人一样,只怕侯府都要被她掀翻了去。
当年的温清沅听了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抱着母亲的胳膊要撒娇。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她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侯府的颜面,所以不得不循规蹈矩起来,除了偶尔在几个手帕交和丫鬟们的面前敢于显露天性外,在外人面前她已经变成了温婉知礼的温七姑娘了。
豆干绵软多汁,咬下一小口里面浓郁的卤香立即就涌了出来。
何清沅满足地眯起了眼。
一旁的采薇看着嘴角微微翘起,见周围没人注意,也轻轻咬了一口。
两人很快将手中的兰花干吃完,何清沅又要掏钱买两串,旁边的采薇连忙拉她道:
“行了。”
“再两串,就两串。”
这豆干的味道真的极好,让人吃了还想再吃,让人几乎要上瘾了。
采薇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清沅又付了钱,拿了两串兰花干,又笑嘻嘻地分给她一串。
两人吃完了这卤兰花干,又继续在这条街上闲逛。
何清沅本来还想再买,但是看着旁边一脸不赞成的采薇,只能作罢。
采薇看何清沅像是从来没出过门一样,看着满大街的东西没有不觉得新奇的,看见随便什么小吃,都想尝一尝。整个人好像笼子中的小鸟,一朝被放了出来,欢腾不已。若不是她身上的钱不够,怕是她想把整条街都买下来。
采薇心里是有点纳闷的。虽然说何清沅先前是在姑娘身边当二等丫鬟,可能出入不如她们自由,但在进内院之前,总不会一次也没出过门吧。
可能是这段时间在小厨房里憋闷了太久吧。
她正想着,又被何清沅拉到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前。
“老板,要两碗虾仁小馄饨。”
采薇忍不住道:“行了你,真不怕吃撑了。”
何清沅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难得出来一趟嘛。”她一边说着,随手将那一篮子茉莉花放在了旁边的长凳上。
没过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小馄饨就端了上来。
汤底是用猪大骨熬出来的,上面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用竹箸一拨,小馄饨看着也不小,摊主是个实诚人,馅填得很足,只是面皮不够透亮飘逸,显得馄饨们一个个圆滚滚的,像个大肚娃娃。再一尝,这味道实在称不上好。
一想到上次小厨房不知谁做的薄皮小馄饨味道也是那样,何清沅吃了两口,就不由得意兴阑珊地放下了竹箸。
旁边的采薇一眼扫过来:“这就不吃了?”
何清沅小声地贴着采薇的耳朵道:“这家的小馄饨汤头还好,只是馅太咸,实在吃不下。”她口味还算清淡,油盐重了的东西,实在吃不了多少。
然后她有点惊讶地看着采薇道:“你不觉得咸吗,怎么还能吃得下?”
采薇面色如常地放下小汤匙,扭头看她:“真是因为太咸了?不是因为你刚才吃得太多,已经吃撑了?”
何清沅讪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
采薇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又气又叹道:“你呀——”
真是个败家的丫头。
何清沅只是笑,也不生气。
虽然她和采薇相处的日子不长,但觉得这姑娘除了性格冷了点,说话呛了点,脾气阴晴不定了点,但为人着实不错。
她以前有位手帕交,和采薇性格截然相反。那位手帕交是性烈如火,眼前的这个是冷若冰霜,两人看起来一样的不好接近,实际上都是嘴硬心软。这种人虽然远远地看着难以相处,但认识得久了,才能感受到她们内心的柔软。
虽然何清沅败家惯了,但采薇还是细细地将这一碗虾仁小馄饨都吃了,用帕子抿去了嘴角的汤渍,这才起身和何清沅一起走了。
两人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看。
桥南这边不仅有卖东西的,这会还来了一群卖杂耍的,吞刀吐剑喷火,还有耍猴戏的,都正在那边锣鼓喧天地热闹着。
何清沅眼见那边人多,笑嘻嘻地凑过去卖花。采薇拦不住,只好任由她在那胡闹。
虽是卖花,不过何清沅还是认真观察了一下,看到衣衫料子稍好些、举止端正的,这才主动上前去问。若是碰上出双入对的,就更不能放过了。
买花的人见是两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其中一个还爱笑声甜,价钱又不贵,手里头但凡有两枚钱的,都笑着买了。
采薇脸皮薄,一开始只在旁边收钱,后来在何清沅的撺掇下,这才支吾了几句,慢慢地也放下了羞怯。没一会功夫,两人就卖出了大半篮的茉莉花。
何清沅拉上盖在篮子上的布,笑道:“差不多了,我们留一些,再去桥北花市那边看一看,买些别的。若是路上碰到了采菽她们,这次就别分开走了,人怪多的。”
两人边走边聊,又沿着永定桥往北边花市的地方去了。
还没走到桥头,眼尖的采薇站在高处,已经远远地看到了什么:“好像出事了。”
仿佛为了验证她这句话一般,下一秒——
“杀人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永定桥上方的夜空。
犹如一瓢水泼入了烧热了的油锅,在何清沅、采薇二人反应过来之前,永定桥上下的局势迅速失控。
街道上本已经水泄不通,何清沅还不知哪一边先出了什么乱子,四周的人先听到了这声喊,无头苍蝇一半四下乱冲。桥南的往桥北走,桥北的要往桥南走,两边的人流对冲,把原本就狭长的永定桥两头都堵得严实。
片刻的功夫,不堪拥挤的桥头上已经有人接连落水了,一时间惊叫声、哭闹声震天。
虽然是夏季,但这会掉入河里却未必是什么好事。永定桥下的水深,暗流颇急,除非游泳的好手,否则仓促之间掉下去只怕凶多吉少,更不必说像何清沅这等不会游水的人了。
永定桥上的拥堵惊动了不远处画舫上饮酒作乐的权贵们,不少人家打发出了奴仆问怎么回事。其中一只画舫看到岸边桥上出了乱子,竟然直接让人快速向这边划来了。
混乱的人群不停地冲撞着两人的身体,转眼之间,两人就被人流冲开了数米远。
采薇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规矩了,冲着何清沅的方向大喊:“清沅!清沅!小心,先护住身体!”说着还想推开涌过来的人群,奋力向何清沅那边挤过去。
何清沅冲她喊:“采薇!采薇!别管我!我们分头走,别过来这里!”
两人在一片嘈杂中几乎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只能看到对方焦急的神色和一张一合的口型。转眼,她们就双双被人流裹挟着冲向不同的方向。
采薇被挤得又跌跌撞撞地往桥南那边去了,何清沅被人力冲向桥北。
何清沅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人群冲撞的可怕之处,人好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惊涛骇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
若只是被迫挪动脚步那也就罢了,人来人去还不停地推搡着,脚下稍一不注意,在这桥上一倒,就有无数只脚从人身上踩过。
何清沅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斜后方有个姑娘被人推搡得一阵踉跄,脚下一歪整个人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只听到她几声凄厉的哭叫,转眼又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随她一起倒下的还有身后的几人。
何清沅顿觉头皮发麻。
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们的惨状,哪怕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何清沅一阵胸闷气短,她也不敢有丝毫分神,只能尽力顺着人流向前挪动着,一边祈祷着前后左右的人千万别栽倒,一边暗暗希望采薇那边千万不要出事。
冲撞之间,隐约有一抹光晕晃在了她眼皮上。虽不刺眼,还是引起了何清沅的注意。
何清沅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堆里,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衣汉子正背对着她抱着一个孩子往另一边挤。
他把那孩子捂得紧,又背对着何清沅,她很难看到什么。但小孩似乎是在挣扎,一只腿在踢蹬着,脚上一只织金红绣鞋上还缀着一点珍珠,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另一只小脚却是赤着,想来应该是混乱中不小心掉了。
何清沅暗暗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正好又一股人流冲了过来,把那灰衣汉子都撞了个趔趄。他身子一偏,露出那孩子的半截身子。虽然还是没能看到脸,但她脖颈间的赤金璎珞圈却一闪而过,上面坠着一颗灿灿生光的明珠,正是刚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是人贩子!
脑海中划过这个想法的瞬间,何清沅悚然一惊,在她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奋力向那边挤了过去。
何清沅自己都想不到她身上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她居然能跌跌撞撞地逆着人流,向着那个灰衣汉子那边拼力挤去。
“抓拐子!前面有拐子!”
“前面有拐子!大家让一让!”
“谁家的孩子,这边有拐子!”
她的声音仿若一滴水珠,汇入人声聚成的汪洋大海中,转眼就消失不见,连她自己都没怎么听清自己的声音,反倒是离她不远的一个疤脸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但何清沅如坠冰窟,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再定神一看,只见那灰衣男子身边还分散着几个同样不起眼的人,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哪怕周围人群再怎么拥挤,神色仍旧冷漠。
何清沅心中焦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远离刚才看到她的疤脸男子,一边向着那个灰衣男子一点点挪过去。
她虽然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形娇小灵活,挤着空子硬是往那边,又挪近了几寸。
眼看着离那灰衣男子越来越近,突然一人重重地撞在何清沅的肩膀上,带得她整个人一个趔趄,大半个身子被挤出了桥栏,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入桥中。
旁边的好心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她的胳膊一拉,何清沅这才稳住了身子。
才一站稳,她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何姑娘。”
这声音隐隐有些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