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如水。
一点水声就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个小石头,将这样的寂静打破,裴行远稍事清洗了一下,刚坐下来,商如意就倒好了一杯热茶,送到他的手边。
“裴公子,先喝点茶吧。”
这里是西城丰乐坊中的一家栈的上房,房间宽敞,虽然只有桌上的一盏灯,却也足够明亮,更将裴行远脸上烟熏火燎留下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他委委屈屈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不会成废人了吧?”
商如意忙道:“不会。”
裴行远放下茶杯,把自己的手伸到她面前:“可是你看——”
虽然刚刚已经看过一眼,但再仔细看时,商如意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裴行远不算完全不会武,可毕竟不是出身武将世家,所以他的手白皙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连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手伸出来,虽不及女子柔美,却有一种男性的力量的美感。
但因为刚刚在火场里折腾的那几下,此刻的手上被燎出好几个水泡,又因为死死的扯住金大吉两相挣力的缘故,几处水泡都破了皮,皮肉翻开,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更有血痕沿着指缝往下滑落,染红了大半个手掌。
掌心,手腕上,也皆是这样的伤处。
商如意急忙道:“裴公子别急,药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沈无峥拿了从楼下店家那里取来的烧伤的药和一些绷带走了进来,图舍儿走在他身后,端了一盆清水。
沈无峥走过来坐下,道:“先清洗一下伤口,再给你上药包扎。”
裴行远委委屈屈的伸出手来,沈无峥很细心的拿了毛巾浸了水,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干净了伤口里沾染上的灰尘渣滓,等到伤口清理干净,便敷上药膏,然后拿出绷带来一点一点为他包扎好。
期间,裴行远不停的叫着:“你轻点,痛死啦。”
沈无峥的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跟我抱怨什么,难道是我让你去的?”
“……!”
听他这么一说,裴行远的眼神顿时有些闪烁。
他们从一开始定下这个计策,让裴行远在长乐坊卖高价药,就是为了诱出对方的贪婪之心,而金大吉,也的确像是应了这个计策,然后,裴行远这些日子一直与他相交,最后在第八天,故意给出的是变淡了的汤药,让长乐坊的人闹起来,也是闹给对方看。
这样一来,金大吉也就彻底相信,他急需购买对方的药材。
只是没想到,金大吉的“相信”,竟然也是诱惑他们上钩的诱饵,并且,他还故意坐地起价,开出了一千两的高价,让裴行远相信对方是真的贪婪,而非应计而行。
然后,在那个库房中,对裴行远下杀手。
之前沈无峥就一直提醒他们,对方手段过人,而且,可能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想要赢过那个人,就必须比对方想得更深一步。
但,眼前看来,却还是对方步步为营,计高一筹!
裴行远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他也嘴上也不软,只想了想,便理直气壮的道:“可你那个时候就该死劝我啊!”
“……”
沈无峥看了他一眼,气得无话可说,只低下头去,将绷带重重的拉了一下,裴行远立刻痛得惨叫了一声,正要缩回手来,沈无峥却抓着他的手腕,将绷带扎好,这才放开了他。
裴行远眼睛红彤彤的看着他:“你,你好狠的心啊。”
沈无峥根本不理他,只起身到另一边的水盆便去洗了手,倒是商如意微笑着道:“裴公子这几天就要留神的,不要拿重物,手也不要沾水,有什么事尽量让下面的人做。”
裴行远长叹一声,举起一双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你看我还能做什么。”
沈无峥洗净了手,慢慢的走回来坐下,说道:“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在这里住一晚吧。”
“当然,”
裴行远说着,又抬头看着他们两:“你们在这个时候出来,没事吗?”
沈无峥道:“我家——没事。”
看着他,两个人都笑了笑,众人也都知道,在沈家虽然有两位长辈,但两位长辈大小事却都是听这个儿子的,所以沈无峥要半夜出门,也没有人能管他。
裴行远又看向商如意,只见她温柔的笑道:“我跟凤臣是从侧门出来的,家里人不知道。”
说着,又补了一句:“知道也无妨。”
毕竟,现在金大吉身死,那几个黑衣人被抓,他们谋害裴行远的事情已经败露,消息应该也快回去了,他们两就算深夜出门,也是对这件事的正常反应。
沈无峥看了一眼她有些发红的眼角,轻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商如意只笑了笑。
一旁的裴行远轻哼了一声,道:“如意关心我又怎么了?”
话虽这么说,再转头看向商如意的时候,他也笑了笑,道:“不过,你这些日子都在长乐坊做事,也没好好休息,今晚实在不该再出来跟着我们熬啦。”
商如意却说道:“裴公子这样涉险,我就算在家,也没办法安心休息。”
说着,又低头看向裴行远的手。
沉声道:“幸好,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这四个字算是所有遇到劫难的人最大的幸运,但只有置身过其中的人才知道这四个字也是要代价的,虽然那药膏敷在伤处凉浸浸的,减轻了不少痛楚,可刚刚在那库房中,裴行远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若不是他急中生智。
若不是他拼死相抗。
若不是,那金大吉的的确确的贪婪……
只怕现在他们找回来的,已经是一具焦尸了。
裴行远也看着自己的手,心有余悸的道:“希望这一次,能捞回本来吧。我这个人,最讨厌赔本买卖了。”
听到这话,商如意和沈无峥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笑。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虽然并不算太沉重,但在这样寂静的环境里还是格外的清晰,众人听见,都立刻转过头去。
只见房门被推开,宇文晔带着一身暗暗的煞气,从外面走了进来。
商如意急忙起身:“凤臣,你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走进房间里,房中的灯光还没来得及完全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甚至身后的影子似乎都拖着长长的夜色的阴霾,一走进来,就压得众人的气息都是一沉。
但看到商如意,他的眼神立刻柔了一下。
道:“嗯。”
说完,便带着商如意一道走回来坐下,沈无峥看了看他,没说话,而裴行远早就按捺不住,立刻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宇文晔没回答他,而是看了看他的手:“你的手——”
“没事没事,”
刚刚还叫苦不迭,这个时候反倒摆摆手,好像完全不在意似得,只问:“那几个人,招了没有?”
宇文晔看了他一眼,道:“那几个人,是金大吉雇来的。”
“啊?”
裴行远一愣,而一旁的沈无峥已经微微蹙了一下眉心,道:“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金大吉背后的人是谁?”
宇文晔点点头。
裴行远拧着眉头,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刚刚在火场当中,自己用那一千两银票引诱金大吉说出背后主事者的身份时,那几个黑衣人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显然,他们只听命于金大吉。
若是那个人的手下,只怕不会由着金大吉这样冒险。
所以,要从那几个黑衣人身上追查这条线,是不可能的了。
裴行远想了想,又立刻道:“那,那个库房呢?”
宇文晔道:“已经查清了,那个地方的确是个胡人堆放香料的库房,可是前阵子他回西域去进货了,所以库房就留在那里,交给一个伙计看着。金大吉便是找到了那伙计,说是要租用两天,那伙计贪财,又觉得东家不在没人会知道,就把那库房租借给了金大吉。”
“……”
“没想到,闹出今晚那件事来。”
裴行远听得连连摇头。
商如意一言不发,许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又是贪。”
说起来,他们引金大吉上钩,就是看中了他的贪,哪怕现在知道,他也是设局在诱骗裴行远,可是,终究也仍是贪,才让他在快要计成的时候,被那一千两银票诱惑,险些跟着命丧火海。
而那香料铺的活计,也是因为贪,把库房租借出去,引出了这场祸事。
看来,人心一贪,便起祸事。
她心里这么想着,裴行远可没那么多的感慨,只皱着眉头沉思了许久才说道:“金大吉已经死了,那几个人,又都不知道真相,库房这边,也暂时查不到什么线索。”
“……”
“就是说,我们今晚的——”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向房中的另外三个人,才发现众人的神情与他一般阴沉,尤其是宇文晔,深邃冷峻的眼中闪过了一缕冷光。
也就是说,今晚,他们想要诱出幕后主使者的计划,功亏一篑!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