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了好大一场雪。
这是宁芳嫁进英王府的第一年,也是她入京后真正意义上过的第一个自由自在的年。
从一早起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没停过,到晚上守岁时,雪已经积到一尺多厚。府里的小孩子们都拿了发给他们的爆竹烟花,到雪地里开心的放。
这也是宁小王妃爱热闹,今天特别准许所有的侍卫下人,都可以带家里的老人孩子到府里乐一天,享受一次家里人的伺候。
为此,那些读了书的大孩子们还自发组织了一次演出,给主子还有家里人看。
虽然没有外人,但大家的表演更加真心。
整个王府从年宴开始,便欢声笑语,喜庆祥和。
程峰感慨,“好久没过过这样热闹的年了。”
这话程岭最有共鸣,记忆中也只有他们小时候,爹娘还有心力操持时,家里才有这样的热闹。
“三弟妹呢?”程岭笑道,“我才想敬她一杯,怎么人就跑了?这可不行,三弟,我可只管你要人。”
程岳温笑,“才说有什么好东西要献宝,去准备了,我先敬二位兄长。”
程岭打趣,“吃了你那么多年敬的酒,早不稀罕了。你别不服气,这就是一代新人胜旧人!”
谢二夫人嗔道,“三郎别理你二哥,他不跟你喝,我跟你喝!”
一家子正说笑着吃酒,忽地就见表演节目的戏台上,烛火一暗。正诧异着,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箫声。
那明显不是北地腔调,而是江南小曲。
新奇的感受,瞬间抓住所有人的心。
然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声,用吴侬软语唱起大家都听不懂的歌谣。
在座之人,大半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却不妨碍他们感受到歌曲的妩媚欢快。
而去过多次江南的程岳,唇角已经微微翘起。
想想转头叫来石青,悄悄吩咐了几句。
此时戏台上的灯火,随着歌声次第亮起,而舞台上,也出现数朵巨大纱制荷花灯。
有几位穿着江南小袄的佳人,背着轻巧竹篾制的小莲船出来歌舞。
人在船中,随着歌声在荷花中穿梭,采莲采菱,十分的活泼俏丽。
程峰诧异,“我怎么瞧着这几个丫头,有些眼熟?”
孟大夫人抿嘴笑道,“这不就是弟妹身边的孔雀她们?我恍惚记得弟妹小时可是学过吹箫,那年三郎你好象还亲手削了一枝送她。”
程岳笑着点头,“大嫂好记性。只我也不知,她竟如此胡闹,自己也跑上台去了。”
毕竟,身为王妃,这样献技于人,实在不雅。就算旁人不怪,可他身为丈夫,还是得说上几句的。
可程岭却道,“怎能说是胡闹?弟妹这个宝献的好呀!”
一年到头,都是下人服侍他们,当主子的怎么就不能给下人演个节目了?
收拢人心,这却是极好的。
不信看底下的家人们,有许多猜到演出者是谁了。好多人都垂手站了起来,以示对王妃的敬重。
一曲毕,几个表演的丫头,把当中那朵最大的荷花打开,果然就见其中笑吟吟收箫之人,可不正是宁小王妃么?
一时间,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这不是答谢宁芳演出有多精彩,而是答谢她的这份心意。
宁芳微微颔首,几个表演的丫鬟,包括隐在幕后唱歌的百灵,一起出来走到台前。
每个人都从怀里取出一张红纸,每张纸上就宁芳手写的一个大字,打开连起来,便是一句再朴素不过的话。
场中微微静默,有不识字的老人低声问,“这写的啥?”
顿时,他家今年新学了认字的小孩子高声答——
“过去一年,您辛苦了!”
尔后,红光满面的赵同带着八个太监激动的大步走上台,展开第二句话——
“新的一年,拜托您了!”
十六个字的大白话,瞬间招下无数眼泪。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这十六个字带来的震撼与感动。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瞬间,周遭侍卫下人们的心声,大概就是这句话了。
老管家程全抹着老泪,带头跪下了,“王妃,都是奴才们的份内之事。我们当不起,当不起啊!”
一下子,呼啦啦所有的下人都跪下了。
宁芳没想到会把大家感动成这样,一下子有点懵。
此时程岳上台来了,“大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辛苦一年,难道还不许王妃跟你们说句软和话么?那么接下来,本王可不气了!”
然后宁芳就见前一刻还眼泪吧嗒,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下人们,被程岳这声音并不大的一吼,齐唰唰的全都爬起来了。
宁芳,宁芳觉得自己还是下去吧。
她辛辛苦苦演个节目,好容易赚来人的眼泪,却比不上英王爷的一声训斥,这差别实在有点大,略妒忌。
不过她家王爷训斥完了下人,又叫住了她,“王妃留步,请为本王磨墨。”
啊?
还要写字儿?
宁芳有点疑惑,还有点不信。
这会子再写什么,能比得上她之前的效果?
可她家王爷的高深莫测,永远让她猜不透。
“今日本王会写三个福字,分别赠与外院,内院,和今年在后院学堂表现最好的孩子,具体给谁,你们自己商量。可以推荐他人,亦可自荐。”
程岳轻描淡写的撂下句话,便提起笔,示意王妃磨墨了。
而底下,底下的下人们激动得都快疯了!
如果说小王妃的两句话,把大家感动到了。那么英王爷的三个字,就把所有人的热血都点燃了!
这仅仅只是一个福字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主家对下人的公开肯定,是给他们辛苦一年,最为荣耀的奖赏。
宁芳磨着墨,心底只剩下一个字——服。
如果说她是在收拢人心,那么程岳就是在激励人心。
做得不够好不要紧,但你有没有争取这个福字的勇气?
许多人的眼睛都开始闪耀着光芒,象是按捺不住的急流,要破闸而出。
看小弟专心写字,程岭起身,说了句话,“大家先别急,咱们一项一项慢慢来,先把今年表现最好的孩子选出来。大哥,你来主持吧。”
好!
同意明白这个奖赏意义的长兄程峰没有推辞,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为公平起见,决定由教过这些孩子的先生们,先推荐几个人选。然后由先生和孩子们共同投票,选出他们觉得最好的那个人。
不要觉得小孩子的投票就不重要。
先生们会选的自然是功课好,表现好的孩子,但为人处世也是极重要的一面。只有功课好,又得小伙伴们信服的孩子,才真正当得起这份荣耀。
先生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选出了三个孩子,上台接受大家的投票。
好好磨着墨的宁小王妃瞧了,忽地添了一句,“再加上一个,朱七姐。”
理由很简单,“她替我办事了。”
连程峰程岳都不知道,这个铁匠家从来不说话的小姑娘到底给宁芳办了什么事,但有她这句话,两位兄长却是无条件的支持,甚至还要因此给朱七姐先加十票。
可宁芳却笑眯眯的摆手拒绝了,只招来朱七姐,告诉她,“你若选上了,就得一幅字,若选不上,我也送你一匣子糖。”
朱七姐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亮了亮,几乎顿时就想落选好拿糖。
可她到底上了几个月的学,懂了不少规矩,所以硬忍着没动,只勉强点了点头,站到三个孩子旁边。
投票很简单,所有有投票权的大人孩子都分到三颗糖果,想选谁就把代表谁的糖果投进箱子里就完事。连孟谢二位夫人,都来凑趣的领了糖,投了一回票。
票投完,结果也出来了。
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最后胜出的居然就是朱七姐!
宁芳都诧异了,“你们不会因为是我选的她,就都投给她吧?”
可程峰却道,“就算如此,那也是大家选的。再说弟妹选的人,自然有道理。不过有人愿意说说,为什么选她吗?”
有个小女孩红着脸站了出来,“朱七姐虽然不说话,可她讲义气,肯帮助人。上回我养的鸡跑了,是她帮我抓回来的,否则我娘肯定要揍我。”
底下发出阵阵笑声,又有个被推举出来的孩子也大着胆子道,“虽然她功课差些,但她进步最大。来的时候最短,但认字极快,我方才投的也是她。”
又有个大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她还特别会打架,我都没打赢她。”
底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有人揶揄,“你这样可不行,男孩子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还打不赢,丢不丢人?”
大男孩害羞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次是先生说要评比大家做的键子,我跟她抢鸡毛来着……嗯,我以后都不会了。”
程峰笑道,“知错能改,且敢于当众认错,这也是大丈夫所为。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年表现最优秀的孩子,就是朱七姐!”
下人们热烈欢呼,并为此鼓掌,朱五娘激动得热泪盈眶,连朱三娘的脸色也不似平日冷硬,柔和不少。只神色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