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辛升乾的满腹牢骚,宁怀璧这边倒是诸事顺遂。
腊月十六这日一早,铁匠铺就把改铸好的大小香炉给他如数送来了。而衙门里,等着请香炉的各家管事们,更是早早的捧着银子在这里等着了。
许多人家为表慎重,还格外请了道士,打算挑个吉时,在土地庙前做场法事,再把香炉请回家去,所以他们更希望有宁怀璧这个县太爷出面主持一下。
为此,各家还格外备了红包,半遮半掩的塞给新任县太爷。
这个没问题。
宁怀璧当然是清官,可清官也要养家糊口,还有县衙上下那么多人要打点,只要不是刻意行贿要他去包庇纵容,判些冤假错案,少少人情往来倒也无可厚非。
所以宁怀璧大大方方收了红包,让金墨做个记录,转手就全交给了张书吏。
吩咐他去采买些鸡鸭鱼肉,给县衙上下人等皆备上一份,只当是县太爷过年给大家发福利了。另外多备两份,他留着送礼。
张书吏着实吃了一惊。
老话说得好,千里当官只为财。在衙门里当差,就没有不收礼的。
当然也有清廉到连口茶都不肯喝人家的,譬如十年前的唐县令,可看那他至今还在蹲城门,就知道在官场上过于清高是个什么下场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连圣人都知道,水太干净连鱼都养不活,对人要求太严格了,也是交不到朋友的。
但能做到宁怀璧这样,愿意把人家送到他嘴里的肉吐出来,还分给大家,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他此举是在邀买人心的话,估计没有哪个下属不愿意被这样的上司收买。反正张书吏先就被收买了,还给宁怀璧出了个主意。
“这东西若大张旗鼓的送出去,只怕人看了会说闲话,也怕家里不懂事的妇人还要挑肥拣瘦。大人如若有心,何不干脆把银两直接付到铺子里,然后发个票据,让各家妇人自己去挑拣?总之票据上写明一定的钱数,要什么由各人自选,岂不省了好些麻烦?”
宁怀璧觉得这主意很好,索性一并交给他办了,并道,“你们几个管事的,自可以稍多些。要什么,你们自去商议。”
说完,他便去土地庙主持派送香炉的仪式了。
张书吏再次谢过,回头立即找了县里的另一位大管事,掌管缉捕,牢狱的盛典史。
因桃县本身就架构复杂,所以县中并没有设县丞一职,他俩一文一武,基本就是除县太爷外,最有实权的地头蛇了。
二人搭档多年,交情也甚是不错。听说县太爷要给大家送礼,盛典史也十分欢喜。
当下一商议,为不打眼,决定只订两样东西。
一样是糖果,因要过年,糖果这些东西寻常人家做不来,必要去买的,这个钱省不了。
另一样就是布匹。
倒不是这俩大老爷们爱打扮,而是想到若全买吃的,吃完也就完了。倒不如买些布料,让家中老小做几件新衣裳,回头说起来,也能念宁怀璧一年的好。
当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就不必提了。
县上开干果铺子的是盛典史家亲戚,而布庄老板跟张书吏亦是老交情。这两家平白多了桩送上门的好生意,自然不会乱嚼舌根。
只宁怀璧说还要单送两份礼,光拿糖果和布料似乎就有些不好看。
张书吏和盛典史想想,决定按本地风俗给宁怀璧备了两样年礼。
里头有酒有肉,有鸡有鱼,还有新年必备的年糕糖果,足足凑齐八样,装在两只贴着红纸的竹筐里,齐齐整整送到宁怀璧在后衙的家中去了。
夏珍珍收到还挺莫名其妙,听说是宁怀璧要送人的,便也不多问。只指着另一担子风鸡风羊,还有腊肉米蛋等物不解的道,“这也是要送礼的?”
张书吏就笑了,“这倒是我和盛典史,自家做的。不过奶奶不必推辞,连宁大人都自己掏钱给咱们买年货,难道就不兴咱们也孝敬下宁大人了?且也不是什么花钱的事物,都是自家的鸡鸭猪羊做的,若不收倒是瞧不起咱们了。”
夏珍珍只得收下,又要拿钱打赏他们。
可张书吏哪里肯收?只道,“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奶奶若嫌粗糙,给下人吃也使得。只这两袋胭脂米,是今年秋天我家乡下亲戚才打下来的新米。虽比不得御田里进上的好,但给老人孩子熬粥,也是极补气养血的,您留着自个儿吃吧。”
说完他二人撂下东西,抬脚就走了。
夏珍珍也不好拦,到底赶忙让婆子回屋拿了两包藕粉红糖,追出去送给二人才罢。
这藕粉在江南常见,在北方却着实是个稀罕物。尤其和红糖一起,可是年下孝敬老人的好物。
张盛二人又多收一份礼,皆是喜笑颜开。
尤其盛典史,拿手肘撞张书吏一下,低笑,“都说宁大人家的娘子出身不高,但瞧这行事,倒是爽利。”
张书吏道,“可不是?原听说宁大人是得罪了上头才给发配到桃县的,可如今看来,倒是个有手段的。往后咱们跟着这样上司,说不定还能奔一奔前程。”
盛典史深有同感。
别看他们都是没什么科举功名的小吏,但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如果上司立下功劳,又肯举荐他们,他们便有机会转为正式官员了。
就算吏员品级终生超不过七品,但若能做官,对于一个吏员来说,便相当于改换门庭,从此一步登天了。
而张盛二人皆是为吏十多二十年,正值四十来岁的黄金年龄,这个时候无论年龄资历都熬够了,所欠缺的无非是个机会而已。
看宁怀璧一出手,就利落的解决了困扰桃县多年的供香难题,也不由得他们生起些别样的心思。
有个能干的上司,想象从前那样优哉游哉的混日子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若是真能把他扶起来,于他们也未必没有好处。
这就是官场。
势利,却也讲究实力。
哪怕是世家子呢,若是没几分真本事,只靠着祖宗吃恩荫的,底下人想糊弄也一样糊弄了。但若是真正有本事,让底下人觉着跟着他有前途了,自然而然便会打起精神来,用心当差。
是以宁怀璧最初在上任受到冷遇时,并未如何生气,或是去找人谈心什么的。因为有过一地为官经验的他,已经深知,自己若拿不出什么真本事来,只怕难叫人心服。
如今看来,这桃县虽然豪强林立,关系错综复杂,但也并非没有可为之处,起码还有两个想求上进的吏员。
凡人有所有,就必有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他想在此地打开局面,也就有了帮手。
等宁怀璧去土地庙主持完仪式,“送”了香炉,就见张盛二人已把事情办妥了。
拿着张书吏已经准备好的一沓票据,宁怀璧发给衙门诸人,并说笑道,“人家十六吃尾牙,本官初来乍到,不好张扬,就不请大家了,只送些实惠,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怎会嫌弃?宁大人您实在是太气了!”
收到福利的众人无人喜笑颜开,尤其一些家境艰难的,突然多了这样好处,这个年委实能过得体面一些。
所以都不用宁怀璧多说,大家都知道要闭紧嘴巴,还相约错开时间去买东西,省得给人嚼舌根。
忙完正事,等宁怀璧回了家,便看到张书吏和盛典史送来的年礼了。
虽说当时不好回绝,可夏珍珍也没有擅自动用,查过里头并没有夹带什么金银,便原样放好,只等宁怀璧回来决定。
当了几年的县官夫人,她也算是小有经验了。
就算这些礼品价值不大,但牵扯到衙门里的人和事,便都要有宁怀璧的准话才行。这是她对丈夫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谨慎之处。
宁怀璧挺满意,看过心里有了数,便让夏珍珍安心拿去用了。
只那胭脂米可是东西,寻常人家拿着钱都难买到。他便多提了一句,“这个单给娘熬粥吧。北方面食多,她也吃不大习惯,总没什么胃口。”
夏珍珍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就叫厨房拿只风鸡蒸了,晚上给娘配粥吃。”
看她似还有话说,宁怀璧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这还真是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夏珍珍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后衙房舍窄小,宁怀璧一回来辛姨娘就听到动静了。
小丫头见她一反常态的并没有凑过去献殷勤,反而是心不在焉的跑去炕边看儿子。可手一拔,便把顺哥儿刚刚理清楚的算筹全弄乱了。
顺哥儿不高兴道,“姨娘你别闹我,我算数呢!”
被儿子给个没脸,辛姨娘顿时也恼了,“好好的大家哥儿学什么算数?未必日后还指着你打算盘做买卖不成?”
顺哥儿生气的撅起小嘴,忽地看到门帘一动,先欢欢喜喜的喊了声,“爹!”
宁怀璧冷着脸进来,“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竟是不知,哪个大家哥儿是不用学术数的。你这夹枪带棒的,到底是在拿孩子出气,还是对谁不满呢?”
辛姨娘不敢吱声了。
看顺哥儿有点被吓着了,宁怀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言叫他先到后堂找宁四娘玩,等着一会儿吃饭,然后坐下问辛姨娘。
“紫烟哪里去了?”
入府数年,这是宁怀璧第一次问起这个美貌丫鬟,可辛姨娘偏偏答不出来。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