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宁芳写完字,收拾好了,夏明启正好也忙完了,来到了夏珍珍所居的小院。
初秋的金阳里,少女穿着绣粉色君子兰的烟青衫子,盈盈甜笑,俏丽明净,如诗如画。
夏明启有瞬间恍惚,仿佛时光瞬间穿越多年,又回到自己的青春时光,与家中小妹相对而笑。
只是当鼻端嗅到几缕淡淡的水墨香气,再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沉净的女孩,夏明启知道,这到底不是他当年的小妹,夏家也养不出这样满身书卷味的姑娘。
只是三年的时光,让宁芳从一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长成肩头高的亭亭少女。这让身为舅舅的他,又怎能不老?
可还来不及伤怀,六岁的安哥儿就嚷着“舅舅舅舅!”跟只横冲直撞的小老虎似的,直扑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腿就往上爬。
夏明启给撞得差点闪了腰,却赶紧弯腰把这小子抱起,突然又觉得不敢老了。
大的虽然大了,可小的还这么小,不扶着他们长大,当长辈的哪里敢老?
“安哥儿你快下来吧,当心闪着舅舅的腰!”
宁芳想来抓弟弟,却被大舅舅乐呵呵的躲开了,“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安哥儿还小呢,让大舅舅抱一会儿啊!”
看着弟弟跟只小猴儿似的扒在夏明启肩头,得意的冲自己做着鬼脸,宁芳哭笑不得。
按说,安哥儿又不是夏珍珍亲生,应该不比几个外甥女亲热,可也不知为何,这孩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管是相熟的夏明启来,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四舅舅夏明达来,他都是各种撒娇耍赖,竟是处得比亲生的还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
有这样愿意跟大人亲近的小孩子,哪个大人好意思拒绝?天长时久,夏明启也是真心疼爱起这个挂名外甥,也惯得这皮猴越发厚脸。
果然,嘴甜的请了几句安,安哥儿便拐弯抹角,讨要起他的礼物来,“大舅舅,你到京城骑大马了吧,也坐大船了吧?”
夏明启笑了,“骑了,也坐了。大舅舅还记得答应要给我们安哥儿带礼物呢,你到里头那屋瞧瞧,看放了什么?”
安哥儿顿时又从他身上爬下去,跑里屋去了。
不一会儿,抱着只几乎有他小人儿大小的一艘船出来,兴奋得不得了,“船!好大的船!这是那个会自己走的船吗?”
夏明启笑道,“让小厮带你到外头池塘试试,不就知道了?”
安哥儿兴高采烈跑出去放船了,宁芳看得直摇头,“舅舅,您也太惯着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抓周抓了个渔翁的缘故,安哥儿打小就对水里的一切非常感兴趣。
小时候爱喝鱼汤,稍微能跑能跳他就想着下池塘捞鱼了,再大一点,就爱上了各种船。
而且仿佛天生跟水有缘,怎么坐都不晕船。去年夏天全家去桐安县探望宁怀璧,看乡下孩子在湖里玩得开心,他也满地打滚闹着要下水。
宁绍棠无法,身为兄长,只好兄友弟恭的带他去了。结果自个儿还在岸边战战兢兢学蹬腿呢,这小子扑腾两下居然就学会了凫水,还游得又稳又好!
宁芳想着小弟将来的名声,便没有拦着,还劝说长辈适当引导他的“兴趣”。结果便是,全家人不管走到哪里,看到稀奇古怪的船都会给他买一只。
只是这种能在水里走的玩具船,也太贵了,整个金陵城都没有。也就是宁绍棠从同窗小友那里听说京城某亲戚家有,随口说了一句,安哥儿就惦记上了。
后来知道夏明启要上京城,他知道告诉母亲姐姐都会挨骂,就悄悄告诉了大舅舅,没想到夏明启真的给他带了一只回来。这小子能不兴奋吗?
宁芳觉得就算作为一个“兴趣”,也太过了,但夏明启却是无所谓,“安哥儿喜欢就好,这次也给你们姐妹带了些是时新布料首饰回来,回头自己去挑。”
宁芳略纠结。
礼物……她也想要。大舅舅除了惯小弟,也一样惯她们啊!
此时,她算是理解大舅母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了。
将心比心,哪个妻子眼看着丈夫成天贴补出嫁的妹子一家,能高兴的?
不行,她也得收拾些好东西出来,回头送大舅母去。
可夏明启此时又单拿出一匣子笔来,“这是小公爷单送你的,说是请宫里的匠人订制,你且试试,合不合手。”
那是一匣子大号毛笔,也叫提斗,专写大字用的。
宁芳毕竟是女孩子,个子还没完全长成,手也比寻常男子要小,用外头买的笔各种不惯。本让自家文房铺子的佟掌柜寻了制笔匠人,专门订做了几支,还是觉得不怎么如意,便在信上跟程岳抱怨了几句,他便说给她留意,谁知却央到宫里去了。
但宁芳如今也算是好字之人,虽知给人添了麻烦,但还是忍不住当即泡开一支,试用了一下。却见大小合适,笔锋流利顺畅,未免爱不释手。
夏明启却道,“我看那位小公爷虽给的轻松,还说若是用得好,再管他要,我却觉得不好老为此等小事烦他。你将这笔给我一支,我去寻些好工匠,看能否再帮你照着制一些。”
这个没问题,只宁芳很诧异,“三舅公瞧着不大好?”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今程岳可不再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府三公子了。在江南盐税案结束之后,他也因协助有功,正式入了都察院,授了右佥都御史一职。
起步便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官,可是羡煞旁人。
但都察院掌管的多是官员犯罪的审查,若论起实权,自然比不上刑部和大理寺。但好歹有了职务,总比从前那样一个空荡荡的英王府来得踏实。
看夏明启似有些难言之隐,宁芳一下误会了,“难道舅舅还信了那起子传言不成?”
这几年,程岳虽当了官,有了实权,却也有些不大好的名声传扬开来。
起因还是在宁怀璧中进士的那一年,当年的传胪,曾在宫宴上扮丫鬟唱戏的户部尚书之子傅荣,曾嘲讽说要送美人给程岳,结果程岳顺水推舟,便说要美人便要傅荣这样的,这才堵得那傅荣不吭声。
结果弄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渐渐传出程岳有断袖之癖,还说他爱慕傅荣。
有次郊游,那傅荣也不知是经谁挑唆,跑去找程岳的麻烦,谁知自己却意外的跌断了腿。后来腿骨虽被御医正好,可他脸上却被地上石头磕出个大口子,破相了。
而朝中有律,除非是武将,否则文官若有残疾,伤到颜面,一律不得为官。
就算永泰帝有心袒护,最后也只得把傅荣打发到翰林院修书。终其一生,估计都不可能超越三品,不过是博些虚名罢了。
这事出了之后不到半年,一位正跟程岳说亲的小姐,不知怎地就得了急病,生了一身的恶疮,连头发都掉光了,自然亲事作罢。
可说来也怪,这亲事不成之后,那位小姐倒又慢慢的调养过来了。
当时京中就有传言,说程岳命硬,是天煞孤星,专克身边亲近之人。否则你看他爱慕谁,或是要说亲的,不就都倒霉了么?
更别提他生来没多久,就父母双亡了,就连抚养他长大的两位兄长,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但也有人不信这个邪,好比程岳的恩师,一位当代大儒,就怒斥这些谣言,作主把自家孙女说与他为妻。
谁知那位好端端的小姐,说亲不到三个月,只是陪祖母出门上了趟香,便被贼人绑了去,待寻回来时,已然疯了。
虽然两家极力隐瞒,但京城仍是疯传,说那位小姐被拐后,是卖到了青楼。
如此一来,可是京城哗然。
就算程岳再博学多才,也无人敢与程家结亲。
尤其他如今又去了都察院,听说常被借去大理寺审案,端的是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但也因此经手了不少命案,便引得更多人说他身带煞气,实乃不祥之人。
宁芳就想,难道大舅舅竟是信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