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套了句说书人惯用的词,“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了。”
那顾家子孙虽谨守本份,奈何却遇着一场无妄之灾。
那年金陵来了个官员,听说还是皇亲国戚,谁知一眼就相中顾家大宅。找了诸般借口,千方百计想将这宅子霸去。
而顾家再如何有钱,始终是个商人。真跟官府对上哪有好果子吃?
没两年,就差点弄得家破人亡。
顾家无法,最终不得不决定将宅子贱价。宁肯便宜旁人,也不肯好死那贪官!
但此时金陵城中,又有谁敢跟皇亲国戚作对?倒是宁家先祖,挺身而出,接下了这宅子,从此延绵至今。
宁芳很是好奇,“那先祖就不怕得罪官员吗?”
徐妈妈一脸自豪,“当时宁家也是江南大族,子孙上进,已经出了几个做官的。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咱们长房的曾老太爷,那年刚好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可是风光得了不得!那官员欺负个商户无所谓,哪敢真得罪我们这样人家?便是再不高兴,也只得忍了。”
宁芳心中暗暗点头,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哪怕是个新鲜出炉的芝麻绿豆小官儿呢,只要人在京城,天子脚下,又有翰林院探花这样清贵无比的名头,就很能镇一镇这皇亲国戚了。
“那顾家人,后来又如何了?”
徐妈妈道,“那顾家人也算是有志气的,吃了这样大亏,卖了宅子便回了乡下老家,从此再不出来做买卖,而是置下田产,供子孙读书。十来年的工夫吧,便有些陆续考中秀才的。然后约摸二十年前,当时夫人也才十来岁,徐妈妈也还年轻着呢。顾家终于有人中了举,能做官了!特特请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舞了一回狮子,几乎轰动全城。后头顾家人还特意来宁府答谢,把咱们老太爷都请去吃了酒的。”
宁芳很是唏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不是?”徐妈妈赞同的拍了个巴掌,“要说起此事,金陵的老人们都知道。都说宁家厚道,否则顾家当年连贱价都卖不起,必是要破家灭门的。不过他们家也挺念旧,原先咱们长房在金陵时,逢年过节总会差人走动。后来咱们老太爷和老太太过世,也都遣人送了礼。只这些年我们都在乡下,才渐渐断了音信。不过想来,也该过得不错。”
宁芳点头。
不忘祖训,不忘旧情。这样的人家,怎么也不会太差。
只是再看看周遭这精致秀丽的花园,未免有些感慨。
从来创业难,守业也难。
象顾家先祖,肯定也是用了许多年的艰辛努力,才挣下这样一份家业。可一场飞来横祸,就把他们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就算是子孙争气,改换了门庭,可这祖宅又怎么拿得回去?
宁芳突然就明白了,大舅舅在接手丝绸生意时的畏首畏尾。不愿占妹妹家便宜是一方面,恐怕更深的,还是怕太出风头,反而招祸吧?
反观祖母,还有七堂叔宁珂,却从头到尾都没担心过这样问题。
因为官宦世家的宁家,天然的就给了大家胆量。更何况,她们背后还有个英王府呢!
宁芳想及此,对程岳的佩服更深一层。
关于程家那些糟心事,宁四娘早跟孙女普及过了。
身为嫡出的龙子凤孙,却落到一个草根出身的外臣家做继子。既没有得力的家世相帮,还处处遭天子忌惮。
说来顾家惨,起码还有个奔头,可英王府能有什么奔头?
再往上,就只能造反了。
但这又是绝无可能的。
若换个寻常人,肯定不是怨天尤人,怪自己投错了胎,就是一蹶不振。反正也看不出这破破烂烂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奔头,干脆破罐子破摔得了。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程岳却依旧那么云淡风清。就算是得了肺病,快要死了,可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时,他手边总拿着书。
一本又一本。
这样的人,无怪他能独占京城八斗粮,成为人人称赞的大才子。
若设身处地想一想,宁芳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反正读再好也没前途,学了又有什么用?
可程岳却用他看过的书,梁溪县志告诉她,读书还是有用的。
他用书上的知识给夏珍珍找到解决赌约的办法,也给上下溪村的老百姓,找到生财的门路。
后世的宁芳,只是一个普通中等人家的女儿,所以她更能体会到桑蚕生意,将要给大家的生活带来的巨变。
有钱人家挣一百两银子,无非吃顿饭而已。可若是寻常人家得了这一百两银子,却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比这家有个儿子,原本是读不起书的,可若有了一百两银子,便可以送进学堂,好歹认识些字。将来再出去做工或是遇到什么事,就不至于目不识丁,上当受骗。
万一运气好,考中童生或是秀才,在乡下就会很得敬重。回头说亲事,就能说个好些的姑娘家。往后再教养子女,成材的机会就更高了。
若运气再好些,能中举做官,那简直就可以扭转全家人的命运。
所以宁芳坚信,等蚕丝生意顺顺当当做起来,再过二十年,上下溪村绝对有人家能改换门庭!
或者就看如今,要不是程岳带来的蚕丝生意,帮着解决了夏珍珍的赌约,宁守信能那么痛快的让出半爿花园给她们一家住?
而没有蚕丝生意,夏珍珍又拿什么回报娘家人?
而她若没有跟夏家的和解,宁芳如今又怎么能得到大舅舅的指点,做起高粱饴糖的生意?
一环一扣,皆有始终。
在别人的命运不知怎样时,宁芳忽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因程岳的出现,正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还全是好的。
顾家受了宁家恩情,隔了多少年,都记得要报,可如今她从程岳身上收了这样大的好处,可要怎么报答?
在宁芳歪着小脑袋发愁的时候,远在京城里的人,却也在担心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