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风声和马车的疾驰声充斥耳畔,泪水将一切模糊,只剩下扭曲的火光和阴影。
“夫人,大公子会安然回来的。”阿元在一旁劝着,把我拉到车里系好帏帘。
我伏在褥子上,睁着眼睛,除了外面的嘈杂,周遭只剩碜人的黑暗。
马车一路疾驰,两个时辰之后,护送的部将宋柯来报,说天已经快亮了,马匹和士卒奔走半夜,需要歇息。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出去,让阿元替我告知宋柯,行止之事由他做主。
车子停了下来,我听到外面的士卒走动的声音,偶有人低语,随即被人训斥噤声。
连夜离开骐陵,谁都知道这是逃出来的。气氛有些压抑,连树上的鸟鸣也多了些诡异的意味,人们小心翼翼,就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夫人,”阿元下车走了一趟回来,对我小声说,“四公子也和夫人一样,不吃东西呢。”
我这才想起来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个魏安,想了想,从褥上起来。
“我头发乱么?眼睛肿么?”我问阿元。
阿元看看我,笑笑:“我去拿湿帕来,夫人拭一拭才好。”说罢,下了车。
她用巾帕湿了溪水,回来给我擦擦脸,又在眼睛上敷了一会。等到她觉得无碍了,我下车去。
外面的宋柯和士卒们见到我,皆露出讶色,纷纷行礼。我对他们颔首,又问了些行路用食是否安好的话,寒暄一阵,朝魏安的马车走去。
魏安坐在车里,削削凿凿,正在做一只船。看到我,他有些诧异,行礼。
“四叔未用食?”我问。
魏安面无表情:“长嫂也不曾用。”
“如此正好,妾与四叔一道用。”我不等他回答,让阿元把糗粮和水拿过来。
魏安有些犹豫,看看我,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下车跟我坐到山石上,拿起一块糗粮慢慢吃起来。
“四叔还在造船?”吃完以后,我看看那那只还未成形的木件。
“嗯。”魏安嚼着糗粮,道,“我要试试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又好锁又好解的铁链。”
我哂然,想法不错,不过,现在似乎太迟了。
“四叔。”我心底沉沉,缓缓道,“若是……我说若是,水寨被烧,那些船会如何?”
魏安想了想:“各船解脱不便,昨夜又有风,还没解开,船就已经着火。”
也就是说偌大的水寨,还未开战就没了用处。
魏郯的后军,就成了最后的营寨。
我感到手心冒着凉气,缄默不语。
“长嫂勿慌。”魏安安静片刻,看着我,双目清澄,“等我造出拆解简便的大船,将来再战,水寨就不会烧了。”
我愣了一下,只觉又好笑又无力去笑。想起昨夜那个身影,心底苦涩。
“如此,四叔努力。”我说罢起身,走回自己的马车上。
一行人紧赶慢赶,骐陵早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山泽草木,虽与南方隔着江,风物却与北方迥异。
谁也没有心情停下来游山玩水,一直走到午后,宋柯来对我说,前方十里是新安地界,有一城池名菀城,是菀县的县邑,可在那里留宿。
我对这些不熟悉,让宋柯尽管安排。
日头斜照的时候,果然,一座城池出现在视野之中。众人皆喜,忙加快步伐走去,到了城下,却见城门紧闭。
宋柯在城下喊门,未几,一人在城头上露出脑袋。
“何人来到?”
“我乃丞相麾下偏将宋柯!还不快快开门!”宋柯道。
那人道:“哦哦!原来是宋将军!稍等稍等,近来闻得前方又战事,县长不许轻易开门,小人故而先问问!”说着,只听一声闷响,城门缓缓开启。
宋柯却拦住众人,没有入内。
“怎么了?”阿元疑惑地错过来从车窗窥去,片刻,只见宋柯大喝一声:“回头!走!”众人皆惊,驭者急忙调转马头,我和阿元被颠簸得倒在褥上。
待我再坐起,只听喊杀声传来,宋柯大喊:“护卫主人!”话音未落,已经响起兵刃交错之声。
车辆扬起的尘土在路上飞扬漫天,我看不清楚那些厮杀的场面。但是马车飞驰,没多久就将那些声音跑到了后面。颠簸了将近一刻,突然,“噗”地一声,马车猛地一震,驭者高喊着“吁”,车厢震得人骨头生疼,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我惊魂未定,正要问出了何事,驭者气喘吁吁地说:“夫人!车不能再跑了!拉车的马跑死了一匹!”
意外频出,我心乱如麻,不顾阿元拦阻,我下车去看。
四周是一处乡野中的山林,僻静无人。马车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只剩一匹还站着,喘着粗气,另一匹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驭者正在拆开死马身上的羁绊,一边拆一边叹气:“它自从昨夜从骐陵出来,一路也不曾歇过几回。原想着夜里能进城邑,可……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我心头一震,正要叫他们躲起来,驭者说:“不必躲!是四公子的马车!”
我望去,果然,那马车疾驰而来,可坐在驭者位置上的却是魏安。
“吁!”魏安驾车并不熟练,超出好几丈才把马车停下来。
“四叔!”我忙上前去,将他上下打量,“四叔无事么?”
魏安将鞭子放下,跳下车来,摇头:“无事。”
“啊!总算停下来了!”我正要再说话,不料,车帏掀起,韦郊一脸菜色地钻出来,“吓死某了!”
我讶异地看着他们。
韦郊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少夫人莫惊。某那马中箭倒了,幸亏四公子拉我上了车,而后车上的驭者又中箭倒了,四公子就去驾车。”说罢,他拱拱手,“少夫人无恙否?”
我:“……”
“不知那些军士如何了?”阿元问。
韦郊摇头道:“那城池里的是敌军,宋柯将军为掩我等逃脱,死战在后,恐怕凶险叵测。”
众人默然。
我看看这残缺不全的马车,怅然道:“现下如何是好?”
韦郊想了想,道,“某曾在这一带行医,少夫人若愿意,某倒有一计。”
我说:“韦扁鹊请讲。”
韦郊道:“此处县乡,凡殷实人家都有马车,每逢大战,举家迁徙乃是常事。我等四人,三匹马。不若将残车弃了,两马拉车,一马骑乘,看起来也不过行人。”
我看着他,又看看众人与马车。
出门在外,我和魏安身上的都是寻常衣物,马车也是寻常式样,当初为了不招摇,如今却是正好。
“谁乘车,谁骑马?”魏安问。
韦郊道:“少夫人身体不便,仍与阿元乘车;公子与驭者在前赶车,某骑马。”
阿元狐疑地看他:“扁鹊该不会想着自己跑了。”
韦郊瞪她,恼道:“某岂是那等无义之徒?!你去乡间看看,这里的成年男子哪个不骑马!某已跟了大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
“好了,”我出声打断,“便如韦扁鹊之计,事不宜迟,速速准备才是。”
众人应下,分头收拾。
我那辆马车的车厢坏了,将上面的东西清出来放到魏安的车上去,为了不留痕迹,将残车推下了附近一处沟壑里。剩下的事,便如韦郊所言,我和阿元坐车里,驭者和魏安坐车外,韦郊骑马。
为了做得更像乡里人的样子,在韦郊的指点下,我的头上包了块巾帕,魏安的总角也被阿元梳成了最土气的样式。
一切安排好之后,韦郊看着觉得像了,这才上路。
天色已经快黑了,一行人遭遇突变,已经各自疲乏,没有人说话。
一路上,我们没有找到可供落脚的人家,只能在路边露宿。韦郊、驭者、魏安去拾柴,我和阿元留在营地,把糗粮拿出来分。
天黑的时候,篝火点起,光明冲淡了夜色。
我和阿元掰着糗粮,小块小块放入口中,魏安早早吃完,摆弄他的木船。
对面,韦郊和驭者却聊得高兴。
“某先前听那些军士叫你黄叔?”韦郊道。
驭者笑呵呵:“都是小儿们乱叫,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我从前乡里左邻右舍,年纪长些的谁不叫叔。”韦郊嚼着糗粮,道,“听黄叔口音,像是衡州的。”
“正是,我是衡州人。”
“哦哦,那你我算是半个乡党,茂州和衡州两隔壁呀……”
那二人说说笑笑,这边显得冷清许多。
我心里还想着魏郯,离开骐陵已经快一日了,不知那战事如何。一路上,我心里吊着此事,坐卧不安。菀城是骐陵回雍州的必经之路,菀城被攻占,形势比先前变得更加险恶。
魏郯……我想到他,心里就像揪着什么。可自己身处这茫茫乡野,只有无能为力的焦躁。
突然,阿元用力扯了一下我:“夫人……”
我看她,见她盯着前方,神色紧张。
我随着看去,却见前方的阴影中,出现了两人。那是两个壮汉,身上衣衫粗鄙,头发凌乱,手上的刀却是明晃晃的。
韦郊和黄叔也看到了他们,脸色一变,从地上站起。
“尔等何人。”韦郊紧张地问。
其中一人看看他,又朝我和阿元打量,露出猥琐地笑。他唾一口刀背,用袖子在上面擦了擦:“我等乃附近乡人,尔等夜宿这山林是我家的,我等来收些钱物。”